吃过晚饭,将近八点,一行四人直奔东大岭。路上,我悄悄问小姥爷,他怎么知道戏楼闹鬼的事的。小姥爷说实际上他也是误打误撞,本是追着一只作孽的黄皮子而来,不想却意外发现了这个唱秋戏的鬼戏子。
东大岭戏楼位于我们萧家镇和临近大松树镇交界的东大岭上,自古以来就是两镇合办乡戏以及进行农贸活动之地。冀东地区素有“打秋粮,看秋戏”的传统,一旦当年农业收成上乘,两镇就要合力大办半个月的秋戏活动。
外乡商人也常借这个集会在此摆摊叫卖,锅碗瓢盆、针头线脑等生活用品无所不包。八十年代后,物质生活丰富起来后,地方秋戏渐渐衰落。近些年来,“时尚”腻了的村民又开始追忆起旧时秋戏盛况了,于是东大岭秋戏活动又有复兴之势。
东大岭戏楼是冀东地区典型的倒座式戏楼,戏台部分座南面北,后台化妆间及进出过堂则呈东西方向。清代建筑风格,硬山顶,覆小青瓦,瓦脊置砖雕飞禽走兽,柱檩绘祥花瑞草,建筑颇为精致。只是建筑已有百年历史,又荒废了十多年,瓦上短草丛生,台面花岗石青苔密布,加上楼外巨树遮天,古楼显得格外阴郁。戏台的大柱是村民最近涂刷的红漆,暗夜了猩红发黑,看得瘆人。
戏楼左侧是一座破败的小四合院,旧时为龙王庙,供奉青龙王和雷公、电母诸神,如今只有主殿尚好。建国初期,古庙破败,略修后一度改作地方卫生院。听我姥姥说,自从主殿龙王塑像被推倒之后,医院常有怪异之事发生,经常有患者夜里被勒喉憋醒,有人还看见夜里有两盏油灯在游弋。后来,乡民们宁可走多几十里路去县里看病,卫生院的病员就越来越少,到七十年代初就停办了。近年来,大松树镇的木匠齐三儿把院子租了下来,干起了棺材铺的买卖。
戏楼的右边是五棵大树,四杨一柳,树干直径都有两米多。记得小时候我和表兄弟姐妹八个人手拉手,才能将树环抱起来。五棵树前有一长形香炉,因为传说这几棵大树非常灵异,村民们每逢年节和举行秋戏的时候都会祭拜。五棵大树最北头的柳树涨势最旺,至今枝叶繁茂;最南边的那株杨树去年夏天夜里挨了雷击,大半个树冠被击落。
戏楼的对面也就是我和小姥爷昨天夜里趴着的位置,这里原来是萧家镇最大的打谷场,公社解散后就租给南街大哑巴哥俩。这哥俩都是哑巴,两条老光棍,原来是公社的羊倌牛倌,租了打谷场后就建起了牲口圈,养了十多年羊。因为去年圈里老是丢羊,大哑巴无奈之下将羊群赶回镇子经管,这的牲口圈就这么荒废下来了。
我和大炮、一白像昨天一样趴在草棚上,对面正对着戏楼的幕布,小姥爷则拿着准备好的东西前去布置,等他收拾好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钟了。今天是半阴天,天显得比昨天要黑的多,下楼的舞台像是个大黑窟窿,想到一会那个断了脖子的青衣还要唱戏,我就浑身不自然。
大炮不知所以,粗着嗓子问我,老萧你是不是要拉稀,你这翻过来调过去的鼓捣啥呢?
我拉稀?一会还不知道谁拉稀呢!
小姥爷见我和大炮还在斗嘴,狠狠地瞪了我俩一眼,大炮便乖乖地用胶带把自己的嘴粘住了。
这一趴就是两个小时,大炮和一白显得有点急躁,一白撕开嘴上的胶带,小声问小姥爷:“我说师傅,这要请你看戏的人也太不像话,你看看都几点了,是不是在耍你啊。再说了,既然看戏,咱们就大大方方地站到戏台前边等,在这和小偷似地趴着这叫啥事。不会是老萧你们爷俩在骗我们吧……”
一白还在絮叨时候,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藏了半宿的月亮竟然微微露出了头。小姥爷突然一把把一白嘴上的胶带按住。我知道,她来了。
我急切地往舞台上看,搜索半天,竟然啥都没有。然而,看着小姥爷眉头微锁,紧咬着嘴唇,我知道,小姥爷肯定是发现情况了,于是便耐着性子仔细观望。大炮和一白似乎也觉察出异样,大概终于明白没什么夜戏,而是上了我的贼船,也紧张兮兮地朝对面观察着。
小姥爷微微侧头,见我们仍未看出所以然来,便在怀中掏出一片湿漉漉的柳叶,在我们三个人的左眼上沾了沾,然后用右手在左手掌上写了字,……“树?”我心里嘀咕着,“不是看戏楼吗,怎么看上树了呢?”于是就朝戏楼左侧的几棵大树望去。
树下有人吗?还是树上有什么东西?没有啊!可是小姥爷让我看的是什么呢?
我又重新自上而下打量着每一棵树,树冠、树干、树……“啊”,那是,那是……一张脸……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地仿佛马上就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冷汗瞬间便从额头渗了出来。我尽量克制住自己,尽管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离奇的东西,可是那张扭曲的树皮脸还是让我的后脑勺一阵阵发麻……我揉了揉眼睛,我的天,不是一张脸,是五张,五棵大树的树干都有一张巨大的面孔,尤其最南边的杨树,脸只剩半张,但那只仅有的眼睛却大如鱼盘,满目凶光。
再看看身边那哥俩,多亏早有防备,把他们的嘴粘上了,不然就凭大炮那一嗓子估计岭旁两镇都能听的见。小姥爷就像昨天抱住我一样,费劲了全身力气,才把这两个受了惊的牛犊死死按在了草棚上。果然,没用三十秒,我便看到了一白的脸瞬间平静了。我低声问道,是不是尿了?李一白翻着白眼点了点头。不过身边的大炮倒是还很坚挺,除了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任然瞪着大眼看着大树。我不由得对这小子有点刮目相看,到是真有几分大将风范。正当我准备冲大炮竖大拇指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臭味,这臭味和棚子下边的牛羊粪味截然不同。我、小姥爷还有一白一起注视着郑大炮……你拉了?郑大炮猛地打了个冷战,一下子便趴在草棚上哆嗦起来。咳,这小子不但被吓拉了,刚才还被吓傻了!
我望着大树,沉浸在巨大的恐惧里,直到小姥爷用脚尖轻轻磕了我的后脚跟,才晃过神来。小姥爷冲我眨眨眼,又向大柳树旁的石桥努嘴,示意我向桥上看。透过远处薄薄的一层雾气,一只一尺多高黄色毛茸茸的小玩意正走走停停的奔这边走来。这东西我认识,这不就是常来偷鸡的黄皮子嘛?不过这一路都站着走的黄鼠狼我却第一次看见。看来这家伙就是小姥爷一路追踪过来要找的家伙。
这只黄皮子走到五棵大树下,机灵的向四周张望着。好在小姥爷准备充足,路上他用石蒜香给我们熏了身体。昨天小姥爷就和我说过,他的石蒜香是使用墓地石蒜花粉做成的,这种花也叫彼岸花,生在阴煞之地,人身上附着此气,活人味就被覆盖住了。而且我们的身体现在完全埋在稻草窝里,它就是再敏锐也发现不了我们。
黄皮子见没什么动静,便围着大树挨个转了三圈,最后依偎在最南边的大杨树下一动不动的看着戏台。
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棵大杨树上被抛了下来,那东西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要跑,只见黄皮子上去就是一口,“咕咕……”一声悲鸣,那东西便没了动静,听那声音似乎是一只鸡。
我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小姥爷却又向我努嘴,示意我向戏楼左侧看。我的天,要不是先是就已吓软了腿,我非跳起来不可,一条膀子粗的大蛇竟堂而皇之地从龙王庙正门昂头游了出来。除了在电视上,我还第一次看见这么粗的蛇,距离这么远,却能看见一吐一吐血红的信子,两只眼睛有玻璃弹珠那么大,红红的,似乎时刻都能喷出火焰。
我滴个乖乖,要是被这玩意盘着脖子再咬上一口……
我还在瞎想,只听“咣”的一声锣响,鬼戏开始了。
再看台下,大蛇早就游到看场最中央,大圈套小圈地盘起半米高,昂着头“津津有味”的看着表演;五棵大树的树皮脸也清一色地朝着戏台,表情虔诚,一动不动;树下的两只黄皮子虽然也看着戏台,但嘴里却没闲着,都用爪子举着一个带毛的鸡腿在大快朵颐,隔着几十米都能听见牙齿硌到骨头尖锐的吱吱声。这声音听着太瘆人,让人不由的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微微的疼。
“来了苦命刘翠萍,进大门我往马棚里看……”随着板鼓、梆子、锣、镲一齐响起,那熟悉的悲惨唱腔随着而来,接着一身青衣少了脖子的鬼戏子飘然而站在了舞台中央。
“怎么又是这出哭哭啼啼的戏?”我暗声嘀咕。
“这出戏叫刘翠萍哭井!”小姥爷轻声说。
“刘翠萍是谁?”一白问道。
“大半夜哭啥井?”郑大炮也问。
“你们三个哪那么多问题,要不你们下去问问她?”小姥爷不耐烦地指了指戏台。
正是说话这功夫,忽然听到戏台前传来了一声细长的尖叫,像是连续起来的打喷嚏的咔咔声。小姥爷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喊一声:“小畜生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