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长安抬起来看着他,神色恭顺从和,不卑不亢,迎上他的双眼,盈盈灵目暗暗张了张。
皇上生着标准的剑眉星目,五官英挺,俊美的面容里透着一股深沉刚毅,不怒自威,眼神里自有一股淡然,仿佛一切了然一心,又好似含云带雾,深不见底。
皇上燕衍,二十五岁登基,已经登基八年,日理万机的生活,让他看起来更像三十五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女子,眼神交汇的瞬间,他整个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满腔的烦闷突然顿去了一大半。
这个女人身上,有让人平静的魔力。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暖。
宝公公看着皇上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已经很久没有女人,能让皇上看得这么投入了。
他轻轻开口道:“皇上,天都快亮了,要不要先让韩庶妃回去?”
韩长安一听,便轻轻垂下头来,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在皇上的眼中看了一种温和,至少他现在不会为难自己。
她垂着头,任凭差遣。
皇上往暖榻上一坐,看着地上的女人,“你难道能治疗朕的头痛症?”
韩长安移着膝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臣妇,不能。”
宝公公正在给皇上递茶,听她这么一说,手中的茶碗差点掉了下来。
皇上猛地抬起眼皮子看着她,沉静的眸中含着薄怒。
“皇上的病根,是国事。”
皇上眼中迸出一抹亮光,嘴角轻轻扬了下,是笑了。
“你比朕的那些太医,要高明得多。”
“谢皇上夸奖。”
一旁的宝公公松了一口气。
“还请皇上早早用膳,早早歇息。”
燕衍挑了挑眉,“你不替朕治疗了?”
韩长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朕觉得你的医术应该也不错,既然都等了一夜了,就试试吧。”
她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他,迎着他有些温暖的目光,微微慌神,“是。”
“起来吧。”
韩长安福了福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候着。
宝公公一高兴,忙吩咐宫铃把厨房准备的粥送来。
皇上看着盘子里的两碗粥,皱了下眉头,宝公公忙解释道:“陛下,这是韩庶妃的建议,说小米粥清淡,容消化。”
听他这么一说,燕衍便抬起小米粥,尝了一口,“嗯,口感不错。”又吃了一口。
宝公公和宫铃都有些诧异地看着皇上,只见他吃得津津有味。
小米粥是一般贫民才食用的食物,御膳房是用来做点心配料的,厨房里还是第一次给皇上做这么清淡的食物呢。
他们又情不自禁看向韩长安,真是神奇,在这之前,她都还没见过皇上,竟然能够拿捏住皇上的心思。
不一会儿,皇上把一浅碗小米粥都吃完了,吩咐道:“其他的都收下去。”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一旁的韩长安,原本今天诸多烦躁,地震的事也是一筹莫展,现在看着这个女子,觉得顺心了很多。
皇上用好膳之后,韩长安道:“请皇上去沐浴更衣,臣妇再来替皇上治疗。”
燕衍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紫金冠高高竖着,显得更加高大魁梧,烛光摇曳,将他的身影投下来,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在他的身影里,不由瑟缩了下。
他从她的身边走过,正要进入浴室时,又转过头来,“你不进来?”
她猛地抬起头,迎着他炽烈的目光,又低下头去,“臣妇……于礼不合。”
只听“砰”的一声,门关上。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寝殿的门开了,宝公公上前来,“韩姑娘,请跟奴才来。”
听到“韩姑娘”三个字,她愣了下。
他们之前,都一直称自己韩庶妃的。
她跟着宝公公进了寝宫,龙床布置辉煌,四边挂着明皇的锦绣帐幕,燕衍穿着一身明黄里衣侧靠在床沿,一头如墨的青丝低垂下来,手里拿着一本奏章,正专心致致地看着,半张脸掩在灯影里,整个人泛着辉煌的光芒,十分惊艳。
皇家天子,帝王之尊,何等的贵气。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侧过头来,一双眼睛如明珠一般,泛着湿润的光芒,“来了。”
她上前去,轻轻福了福身。
“现在需要朕怎么做?”
“皇上只需要把奏章放下,躺好就好。”
燕衍将奏章合上,躺好,她坐到床头,将他的发丝理了理,手指轻轻落在他头顶的百会穴上,从百会穴到风池穴,风府穴,再到太阳穴,依次有序地按摩着。
越是多接触,越发现他的头崩得紧紧的。
他平躺着,闭着眼睛,面色平和,实则大脑却在高速运转着,整个身体,还处于工作状态。
他太累了。
燕衍只见她十指纤柔,力道恰到好处,头上很舒服。
宝公公带着宫铃等人远在三米外,看着床上的两人,皇上能够这么接近的女子,也只有后宫中的妃嫔而已,但这个韩长安和皇上看起来,却不会让人有那方面的想法,反而看起来大方磊落。
他们突然在想,要是她是这后宫中的娘娘多好啊。
韩长安的拇指再按回皇上的百会穴,见他眉心一拧,轻声道:“疼了。”
燕衍一怔,他是帝王,即使是疼,也从不表现出来。
“皇上且忍着些,呆会儿力道还会更重些。”
他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下,“这算什么疼。”而且疼过之后,整个头部都放松了,这种身体上的愉悦,他很久没有过了。
韩长安手上突然停了一下,身为帝王,忧国忧民,更何况,这并不是一个太平的时代。
身为乱世帝王,肩上压着的重担,岂是可以名状的。
感觉到她的迟疑,他情不自禁开口,“今天,不,已经是昨天了,朕的那些文武百官说,地震之事,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韩长安神色微凝,随即浅浅一笑,“想必这位老臣不仅位高权贵,想必年纪也不小了。”
“哦?为什么这么说?”
“位高权重,无须再建功立业,年纪大了,怕麻烦,就将责任推给天了。”
燕衍不经哑然,这么说的,正是朝中老臣,工部尚书。
令他诧异的是,不过几句话,她就看穿了他的老臣。
“但地震不比一般天灾,着实为难这些父母官了。”一句话,不着痕迹地淡化了朝中困局。
“陛下此刻要是有什么烦恼,就跟臣妇说说,说出来才能睡个安稳好觉,千万难民还指望着您,您可不能先倒下。”
“你就不怕朕杀你灭口?”
“皇上要是憋在心头憋坏了,太皇和皇后娘娘也要怪罪臣妇的,也是死罪,再说了,臣妇相信陛下是圣明之人。”
“你和朕后宫的那些女人,倒有些不一样,”他的字音咬得重了些,“她们,从不过问政事。”
口上说着不干政,个个却手伸得极长,对朝政中,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韩长安也不避讳。
“我们韩国是小国,不及大燕国法森严,以前朝中发生什么大事,父皇都会对我们说,我们也会想方设法,尽自己的一份力量,遇到大灾难,就举国上下众志成城,我师傅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燕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重复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
如果真如此,他不会像如今这般,无可用之人。
她口中的韩国,仿佛和自己所在的国家,不处于同一个时代。
“没想到你们韩国,竟有这样开明的思想。”
“韩国地处关口,时局动荡,天灾人祸,祸事不断,为了生存,人们一直在努力改变自我。”
适者生存,强者生存。
人一直在进化,就会变强。
燕衍沉默,如今的韩国已经是他大燕的附属国,执掌皇权的,是曾经的镇国将军,杨定北。
“韩国易主,你,不甘心吗?”
韩长安手上的力度明显重了,他痛“嘶”了一声。
她猛地回过神来,就要跪下去请罪,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别动。”
半晌,他开口道:“朕以为,你这样的人,会放下了。”
不知为何,他对她,有一种别样的期待。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
她的手轻轻移了移,按在他的风池穴上,“陛下说的,是我韩氏皇室的灭族之事,还是杨定北夺位之事?”
“这两者,有何不同?”
“韩国易主,时也,命也,而国家,是百姓的家,如今,韩国在,韩国的百姓在,臣妇心中没有恨。”
“但我的父皇母后,我的皇祖母,我们韩家上下上千人,那些是与我血脉相连之人,他们流血等于臣妇流血,他们失命,就是臣妇失命,臣妇,没有放下。”
燕衍倏然起身,凑到她的身前,一开口,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杀你韩氏皇族上千人的是,朕的臣子,朕的士兵,你,要报仇吗?”
韩长安茫然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凌厉,如利剑般挟着她的喉咙,他随时,会杀了自己。
“说。”
他的语气霸道决绝。
宝公公候在远处,往龙床的方向探着头,刚刚不是好好的,皇上突然
她暗暗吞了一口气,“是你下命让他们杀我全家的吗?”
燕衍一怔,没有说话。
目光微微缓和了些,“你进宫来,是为了接近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