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住的地方叫做马家湾,十年前还是这座小城边缘的一个农场。如今,这里修起了一座座住宅楼,变得热闹了。可是这种热闹又有点儿不彻底,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还是从前的样子,杂草丛生,一派荒芜,很落魄的样子。翻过这座小山之后是一片荒原,一个幽僻的少有人迹的去处。
当我气喘吁吁地爬上这座小山的顶峰时,回头一看,感到心惊胆寒,脚腿发软。那条羊肠小路斜斜地悬挂在坡度近70°的陡崖上,显得软弱无力,像一根灰白色的细线。而它的两边都是幽深的山涧,那里的野树野草虽然干枯了,但仍然能感觉到它们在夏日里杀气腾腾的劲头。
幸亏登山的时候没看到两边的深涧,否则我会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那条平坦而乏味的大路。看来,有时候不了解真相反而会使我们更勇敢一些。
本来以为攀到了山顶就意味着一个胜利的终结,没想到往前一看,在澄澈的天宇下,群峰屹立,气定神闲。一座座山峰连绵不断,一直延伸到天边。
已经是深冬时节,脚下的小径两边荒草一蓬一蓬,令人想到《诗经》里“首如飞蓬”一句,曾是怎样一个女子,在情人远离之后怠于梳妆以至于头发像乱草一样呢?
一脚踩下去荒草里轻尘飞扬,空气里立刻弥漫着一种干草特有的清爽味道,怀旧的气息,令人不由地回忆它们当初那新鲜、蓬勃的劲头和曾经的那个夏日。
我想这里的夏天一定很清净,没有食草动物前来造访,不然,它们无法有荣有枯完整地过完属于它们的一生。
我相信等它们经历过风雪的折磨之后,第二年还会恢复青春模样,在这片原野之上舒展腰肢迎风起舞。而我却是不能了,也许第二年我还会来到这里,但那时,我已经不是今天的我。我已经消耗了一年的光阴,生命会在我的身体上把这笔账记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有时人真的不如草,草活了一年又一年没有什么变化,自然也没有历史感,你永远看不出一棵草活了多少个春秋。因为轻松,也就无需承载生命之重。而人就不行,度过多少光阴,都会在生命里记下一本账,如果岁月枉过,回首年华难免惭愧。所以人无法像草一样轻松、柔软。
只有我的脚步声在这荒径上回响,单调而清晰。一声鸡啼强调了荒原的阒寂,仿佛突然把苍宇间的寂静注入了我的胸膛。腔子里无比空阔,像座空荡荡的教堂,人去楼空的凄凉。所有烦乱的心思远远逃遁,它们刚才还在我的心里纠结、缠绕,此刻被这无边的静默洗刷得干干净净。
听,寂静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耳边萦绕,轻若游丝。凝神谛听,天地无语,朔风无语。是什么声音?像远古兵士的呐喊,漫山遍野,汹涌而来;又像天真的孩子清纯的欢笑,充满人间气息。环顾四野才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上缀满了褐色的豆荚,风干的豆荚像一只只铃铛在空中玲玲作响。这是平时绝对听不到的音响,只有在荒原上,我才能感知到自然之音的存在,比如,风吹过树干的声音,刷刷作响,像拂尘扫过;风吹过枯草有一种金属的音质;还有风从天上徐徐下降的声音,庄严从容。
在我凝神谛听的时候,天色不知不觉有了黄昏的味道,太阳还没有下山,像一粒火炉内滚出的炭火,远远地遗落在天边。绵延的山脉和荒原之上悄悄蒙上了一层轻金色,在金色的山谷里,我独立于风中,听风吹过。
你绝对想不到,即使在冬日,一览无余的荒原上仍然有丰富的内容。树便是其中之一。
十年前,我每天去挑水的地方,有两棵槐树,一高一矮,高的伟岸,矮的温柔。我猜想它们一定是夫妻,茂密的树冠耳鬓厮磨,粗大的树根也是交错相握,它们天天厮守、不离不弃。树也有感情啊!而且如此持久专一。每次挑水路过,我总是摸摸它们的树干,在我的心里,树才是爱情的象征,花丛里的蝴蝶那么轻佻,配得上代言爱情吗?
夏日时节,我打开窗子就能看到后山上的树身披绿装,繁密的叶子缀满枝头,一派丰满润泽的青春模样。到了冬天,朔风将轻飘飘的叶子吹到天边的时候,这时,树才显示出自己的风骨。虬曲的枝干表征着树的性格,其实没有哪两种树的枝干是完全相同的,即使是一个品种也有很大不同,幼树和老树又迥然不同,就像人一样千差万别。
首先是榆树,夏天里不显山露水,到了冬天方才看出它的诗意和动人,匀称的枝干上对生着更细的枝子,一左一右,绝不逾距。树冠的顶端,细枝上撒着粒粒逗点,伸向苍穹。一棵棵榆树像一把把疏密有致的梳子,梳理着天上的风。
梨树的外形永远那么紧凑,条条树枝几乎与主干平行向上,一丝不乱。叶子全部落光了,没有残余的挂在树上影响观瞻。它们坚定地站立,整整齐齐,像服从指挥的兵士。
野苹果树像没有经过调教的孩子,一丛丛,一蓬蓬,长得汪洋恣肆,无规无距。它们是被撂荒了的,春天里不曾孕育果实,秋天里自然一无所获。现在它们胡乱地站在那里,是回想自己毫无收获的一生呢,还是得意于不负责任的轻松?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霞布满了半个天空。冬日的晚霞也淡薄得多,鲜艳的霞光里含有一种落寞的味道。琥珀色的云头上镶着浅绯的光晕,再远处就是灰白与苍黑的远天了。
夜色四起,夜风拂发、拂脸,空气里的寒意像小刀子在皮肤上刮。东边山头的月亮渐渐升起来,刚才看着还像薄冰,此时却突然亮起来了,皎洁的清辉仿佛给空无人迹的山间敷上了一层白霜。龙爪槐那看上去极普通的枝干在月光的映照下突然有了一种水墨画的意境。斑驳的树干布满了黑色的皴裂,背阴的一面锈着斑斑青苔,沧桑的样子。那酷似龙爪的枝干遒劲有力,我忽而明白为什么叫它中国槐了。
这片杳无人迹的地方其实热闹非凡,杜梨树、杏树、朳树、槭树、杨树各有各的姿态,我能从中看出它们的秘密,比如,核桃树和椿树的树干干净利落,无牵无挂,是树里的和尚。杏树们很喜欢过集体生活,成片成片地生长在一起。松树显得端方肃穆,像儒家子弟似的温良。
月亮越升越高,越来越亮,在银色的月光里,荒原坦然静默,让人一目了然,却又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荒原是我灵魂的解毒剂与栖息地,每当心灵蒙尘的时候,我就到荒原走走。在这一片宁静中澡雪精神,洗涤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