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壶口,我始终敬而远之,原因是它的名气太大。以我的经验,许多有名的事物往往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比如名人、名牌、名胜。众口交誉的西湖,在我看来仿佛是艳冠天下的名妓,少了风骨,多了风尘;如今少林寺的和尚们骑着摩托,拿着手机,再也难见当年慧能、神秀的风度。
多年来,我与壶口比邻而居却从未想过访问。它出它的名,我过我的日子。一个偶然的原因,去了黄河畔一个荒村,与一位古稀老人闲聊说到了壶口,老人嘬着烟袋,闲闲地说:“过去在茶坊都能听到壶口的水声。”
我的心动了一下,被什么击中了似的。
在沉默中,我臆想是什么人听到的。那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在一个寂静的夜里听到大地另一端的心跳。
“现在听不到了,太吵。”老人静静地说。
我知道,仅仅为这一句话,终究有一天我会去寻找那条大河的声音。当我的双脚踩在冰封的岸边,朔风挟着大水的寒气与杀气扑面袭来,像巨掌几乎将我击翻在地。壶口的大水在竭力地抛掷着自己,深涧里浊黄的飞沫像无数怒狮鬃鬣奋扬、跳跃奔突。上游飘浮而下的巨冰无可奈何地一头栽进深涧听凭大水的随意摆布,最后蜷缩一旁,在严寒中堆积成一座冰坝,以沉默对峙着大水的张扬。
我像一个白痴那么平静,在大水的抛掷中我也在抛掷着自己,我成为大水中的一滴,狞厉、傲慢、无羁、游离于任何规范之外。
此刻大地山川在颤抖中缄默,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该死亡的早已死亡,该沉默的都在沉默,只有壶口不知疲倦,在宣泄、在怒吼。立于高岸,从脚心真切地感觉到了来自地心深处不可阻挡的力量,仿佛脚下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我又想起大河上游那个老人的话,那么是谁在茶坊听到水声的呢?他必定内心清空寂静,是游子、文人还是归客?
我一厢情愿地认定是个文人,瞬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多年以前正是我打茶坊路过。
多年以前,多少年呢?也许是一千年吧,我骑着一头蹇驴,颠簸在黄尘漠漠的古道,记不清这是多少回了,只知道这条路见证了我许多次的失意。
那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啊,天下莘莘学子云集一堂,热望一跃龙门,十年寒窗人不知,一举成名天下闻。考中的帽插宫花,骑着高头大马游行在朱雀大街上,夹道多少艳慕的眼光,光耀门楣,前程似锦,金屋玉堂,美人如花。
然而,成功从来都不是为大多数人准备的。那么长,那么大的金榜,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仿佛普天下的人名字都写上去了。只是,独独漏了我。
成功是人家的,我只能拨转驴头回乡。蹄音嗒嗒走在归去的路上,群山起伏的黄土高原仍是洪荒世纪似的,时间那么长、那么长。我在时间中行走,身后是时间,身前是时间。我并不急于赶到什么地方,也许我一生的目的就是行走。
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赶考,廿年青灯书卷生活,我将彻底放弃。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想得到的永不会得到。奇怪的是,心里并不伤感,倒只有解脱,不是说人生如梦吗?就当做了一个长梦吧。
暮色苍茫时刻,我投宿茶坊,南来北往的行客都在这儿歇脚喝茶。这是个热闹所在,奇闻轶事,官府公案,无所不包,但热闹是人家的。我躺在榻上,看天光是如何一层一层暗下来,辽阔的暗蓝吞没了一切,天地归于宁静。我又将是一夜无眠,什么也想,什么也不想。
听,是什么声音,渺远而清晰,从地层深处传来,是大地的心跳吗?内敛而张扬,像呼唤,像呐喊;我的心脏伴着那隆隆轰鸣开始共振,一刹那,电光火石一般,是大河!那一刻我不再是我,不再是那个一再落榜的倒霉鬼,我跳下床榻,鞋都来不及穿,奔出门找那个声音。在高高的山岗,风从远方刮来,带来远方的消息,是了,一定是那条大河!我甚至在黑暗中看到,它无路可走——前面是万丈深渊,但没有什么能劝它回心转意。
高处的跌落,让庸者一蹶不振,但对于非凡的大河,这一跃却让它的生命迸发出迷人的彩虹。
在无边浓密的黑夜里,大河什么也没说但什么也说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但什么也看到了。
之后,又是一千年,在命运的轮回中历经几世几劫,我又来到世间,站在壶口的高岸,临风而立,聆听大河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