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腊月的一天。大雪封山，老张冒着风雪，带着退役老猴强强进山逮猴。老张是新野人。新野是全国著名的耍猴之乡。张家祖辈耍猴，他却读技校当了钳工，下岗后才接过祖传家业。
雪地里容易发现猴子行踪。厚厚的积雪也限制了猴子的敏捷。果然黄昏时分，老猴强强忽然大声啼叫。老张抬头一看，前面光秃秃的树林里有猴群，他悄悄接近，在猴子们发现他的瞬间，猛然大声吆喝，挥舞着长鞭噼啪响。猴子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老张盯住后边一只猴子穷追不舍。那猴子慌不择路，跑上山坡，爬上一棵孤零零的大柿树，这正中老张的圈套。
若在茂密林子里，猴子能轻易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三蹿两跳，就逃之夭夭了。现在猴子蹿到独树上，想跑也只能从原树干爬下来。于是，老张在树下围起网，用树枝搭个窝棚，来个守株待猴。饥寒交迫中，看你猴子能坚持多久？第二天清晨，老张才看清楚，原来树上那只猴，怀里还抱只小猴。
只见母猴放下小猴，撕下几片残留的柿树叶，铺垫在一个大树杈间，开始挤自己乳房，挤完一只又挤另一只，把乳汁都挤在树叶上。然后，把小猴放在乳汁边，自己爬下树，朝老张跪下投降般举起双手，哀怨地瞅着他。它是在表示：愿意跟你走，请放过我的孩子。老张心里强烈一震，眼圈一热，让老猴强强送过去两把花生，自己收拾东西，头也不回走下山。谁料想不一会儿，强强竟带着那母猴跟了上来。不知猴子之间是怎么沟通交流的！老张冲母猴挥挥手说：“走！你孩子会冻死的，回去吧。”说话间只听后面一阵“吱吱”叫声，雪地里滚爬过来一团金球，在雪窝里忽隐忽现，是小猴！母猴迎上去，紧紧把小猴抱在怀里。老张喜出望外，拿出红枣、苹果招待母子。大概严冬环境恶劣，雪地里难以觅到食物，母子俩吃得狼吞虎咽。
回家路上，带猴子不允许乘车。按照耍猴人的惯例，到火车编组站扒火车。他们扒上一列装满水泥杆的敞篷车。疾驶的列车带着刺骨冷风，他们蒙上头蜷缩在车厢角落。突然火车来了个急刹车。数支水泥杆惯性地冲过来，将两只猴子牢牢挤住。强强当即死亡，母猴口吐鲜血奄奄一息，它盯着怀里甜睡的小猴就是不闭眼，老张也被砸伤一条腿，他含泪接过小猴揣进怀里，母猴才合上眼睛。
老张怀揣小猴，拄根木棍，一瘸一拐往家赶。用身上仅有的80元钱给小猴买了奶粉奶瓶，像哺育婴儿般喂养它，自己则沿途讨饭，夜里住窝棚宿水泥管。三九天，怕冻坏小猴，老张每晚怀抱小猴睡在一个被窝里。辗转一个月后才到家。
小猴很快将老张当成奶爸、奶妈，寸步不离老张。他这奶爸喂猴子高钙奶，让儿子喝普通奶粉。晚上被窝里，猴子和儿子一边一个，把妈妈挤到炕边。一天半夜，老张刚给儿子把完尿放回被窝，没想到小猴子从被窝里一窜，仰身架在老张胳膊上，得意地眯着小眼岔开小腿，尿盆里顿时嗤嗤有声。这待遇，义子也要享受。
经老张精心喂养，悉心驯育，小猴个头和技艺与日俱增。因为一身金毛闪闪发亮，故起名毛毛。过了秋收，老张就带它闯荡江湖。它身材矫健，披一身柔软光亮的金色长毛，金睛雪亮，踱步轻盈从容，长尾直竖，昂头目不斜视，俨然一副美猴王气派。它天生是个表演家，人越多它越上劲，骑车、爬杆、翻跟头，还有一手口叼飞刀的绝技。初出茅庐，就备受欢迎。老张舍不得住旅馆，常在郊区租个草棚过夜。照例，猴子天天给他暖被窝。
在外面不能洗澡，老张得了皮肤病，后背常刺痒难忍。他让毛毛用爪子给他挠痒，猴子天生是挠痒痒专家。抓得他大呼小叫，疼痛中解痒又舒服。天长日久形成一种默契：只要身上痒痒，老张就连拍巴掌，毛毛立刻会意，掀起他衣服就抓。
张家大院里长着一棵大枣树。偌大的树冠给大院遮起清凉的树荫。秋初，大枣树浓密的翠绿枝叶里，挂出一串串大红枣，阳光下红光闪亮，像美丽的玛瑙。毛毛天生爱吃水果，这天中午，毛毛趁大人午睡，溜到院里，院里只有老张3岁的儿子浩浩在树荫下玩耍。毛毛并不把浩浩看在眼里，大模大样“噌噌噌”蹿上树，坐在树枝上吃枣，“咯吱咯吱”吃得好香，不时有枣核掉在地上。浩浩看见猴子偷枣吃，馋得流口水。冲它喊：“我也要吃枣，给我！”猴子明知浩浩要枣，但它吃得正香，哪里顾得理会浩浩，只顾自己大饱口福。浩浩急得哇哇哭起来，惊动了浩浩妈妈走出屋，她看着这树上的毛毛骂道：“破猴子，只顾自己偷着吃！看我不打你！快扔几个给浩浩！”猴子哪敢怠慢，它不怕老张却怕女主人。赶紧巴结地摘下大粒的枣儿扔下。浩浩破涕为笑吃得正高兴，不想大枣又冰雹般飞下来，一粒砸在妈妈的眉骨上，一粒砸在浩浩的脑门上，浩浩的脑门立即红起了一个包，浩浩疼得哇哇大哭，妈妈也疼得直咧嘴，气不打一处来：“你个猢狲，咋不长眼！”抄起地上的砖头朝树上扔去。毛毛“吱”的一声，蹿到树顶，在浓密的枝叶中藏起来。
中秋这天，老张和妻子到街上办年货。留毛毛和儿子在家做伴。毛毛怕女主人，却喜欢孩子。浩浩手里拿着棒棒糖，引得毛毛眼馋，不停给浩浩翻跟头，拿大顶，想让浩浩分给它吃。逗得浩浩“咯咯”笑，拍起小手连连鼓掌，这一鼓掌不要紧。毛毛想起老张的号令，拍手就是要挠痒！它赶紧跑到孩子跟前，巴结地撩开他衣服，在他后背卖力地挠痒。毛毛疼得大哭小叫，毛毛以为他舒服，更卖力地挠。娇嫩的皮肤被抓得血糊流拉。
老张两口回来一看，魂飞魄散！妻子拿起棍子追打毛毛。毛毛困惑地看看老张，老张也对它怒目而视。它被追得满院乱窜，鸡飞狗跳。然后哧溜上了树。
孩子伤好后，落下满背抓痕。妻子恨得咬牙切齿：“丢人现眼的耍猴行当！害死个人！去把毛毛扔了！要不俺娘俩走！”
妻子的撒手锏厉害！老张赶紧好言好语稳住老婆。看看毛毛，心里也内疚：是自己平时训练它抓痒痒的。能怪它？
到了晚上，老张一狠心用铁链把毛毛拴在堂屋。毛毛不睡，过去一直在老张被窝里睡觉。何曾受过此等“待遇”。老张也睡不着。听见堂屋里锁链不停地哗啦响，还听到毛毛阵阵哼哼唧唧的哭声。这让老张突然想起它妈妈死前看他的眼神。他心中实在不忍。悄悄拿了床被，领毛毛到了对面屋里，毛毛立刻像孩子一般紧紧搂住他，很快进入梦乡。
等老张一觉醒来，家里已没老婆孩子的影子。他带上毛毛一边四处流浪卖艺，一边到处寻找老婆孩子。后来听说母子曾在揭阳这一带落脚。他多次来寻找，屡屡失望而归。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朋友劝老张再找个“伴”，他摇摇头，拍拍毛毛说：“还是这个‘伴’靠得住！”毛毛跟他数年形影不离，情同父子。
这年，他带着猴子毛毛，又流浪到揭阳这伤心之地。
一天，一轿车司机在半路发现一只金毛猴子挡在路心，任你鸣笛、威吓它它也不动，两眼直愣愣看着司机。司机觉得蹊跷，下车一看，原来一老人倒在路边昏迷不醒。这昏迷老人就是老张。司机赶忙将老张抬上车送去医院，猴子也蹿进车里。到医院，毛毛跟着闯抢救室，溜CT室，再钻进观察室，寸步不离老张。谁撵它，它跟谁狠狠龇牙瞪眼，医护人员奈何它不得。原来老张患重感冒，躺在病床上陷入昏迷。两天后老张醒来，只见它高兴得欢蹦欢跳。
老张出院后，带毛毛来到某小区卖艺。锣声当当，耍猴表演开始了。引来观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毛毛连续翻了串正、倒跟头。逐一表演了爬杆、挑水过天梯、蹬三轮等常规节目。老张得让猴子歇会喘口气，于是向观众从容地卖起关子：“老少爷们，大娘大婶。麻烦大家腾腾场子，下面毛毛表演的是张家独门绝技——口叼飞刀，精彩刺激。”
人群后退了几步。有位戴眼镜的帅小伙子举起摄像机。毛毛站在离老张七八米处，从容地来回走动。金睛闪光，瞄着老张手里的飞刀。老张大喝一声：“看刀！”一道寒光，飞刀箭似地刺向毛毛左颊，毛毛往左猛甩头避开刀尖，顺势张嘴叼住刀身，看客们齐声喝彩。紧接着老张一把飞刀刺向它右颊，毛毛往右猛甩头稳稳叼住刀身。第三把飞刀朝毛毛咽喉刺来。毛毛在老张抖腕甩刀的瞬间，向后一个急空翻，飞刀已到它身下，让过刀尖，飞行中歪头叼住刀身，平稳落地。紧张的观众刚松了口气，正要鼓掌喝彩，老张手里同时握起三把刀，口里“愤愤不平”：“好个猴子，让我下不来台！我就不信刺不着你。”说着，他同时扔出三把飞刀。三把刀一起刺向猴子的左、右胸和咽喉。只见毛毛从容来了个前空翻，两手翻腕，各反握住一把飞刀，眼看中间那飞刀飞了过去，猴子两腿一夹，正好夹住刀柄。所有接刀过程都在前空翻的动作中完成。稳稳直立站定。
全场欢声雷动。摄像的小伙子跳进场，对老张说：“太精彩了，我是市报社记者李刚，想采访你。”老张正忙，没理会他。这时毛毛端起小锣，围着场子收演出费。零镚叮当落在锣里，也有五元十元纸币，大概毛毛觉得少，不停转圈敲锣要钱。
不少人不想掏钱，转身退场。看冷了场子，老张赶紧拿起鞭子，发起“怒”来：“猴子，别敛钱了，好节目还没演，你把观众都吓走了。”猴子不理会，只顾敲锣转圈。老张大“怒”，鞭子摔得噼啪响，鞭梢在毛毛周围抽打。地上溅起朵朵尘烟。“叫你演你捣蛋，看我不打扁你。”说着扬鞭追着猴子满场跑。这样一来，溜走的观众又转回来看热闹。
实习记者李刚为猴子抱打不平，掏出一百元扔给老张说：“不就是嫌它给你挣钱少吗？你拿它出气。虐待小动物，违反动物保护法！”老张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愣。这时，毛毛不再跑，翻身龇牙咧嘴，蹿到老张身上，揪住头发撕扯。老张故作龇牙咧嘴状：“泼猴你干啥。反了反了，打起老子来了”。猴子只管泄愤。对他又捏鼻子又拉耳朵。老张似乎疼得忍受不住，终于向猴子告饶：“我道歉道歉，你愿干啥干啥。”猴子才放开他，又敲锣敛钱。
李刚扶起老张，劝道：“有压迫就有反抗。瞧，你这是自食其果。”
老张看看小伙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刚才“打闹”全是设计好的表演，意在吸引想走的观众，他和猴子谁也没真打。连这都看不出，还记者呢。
散场后，李刚还缠着采访，跟老张到了租住房。
老张边做饭，边给小记者讲了家族耍猴史。张家从明代开始耍猴，到清代就耍出名堂，在北京天桥杂耍界响当当占了一席之地。曾祖曾进宫为乾隆献艺。表演开始，五只猴子头朝下倒立，五条尾巴弯曲连接，组出个大桃子形状，名曰“五猴献寿”，乾隆淡淡一笑：“俗，此桃想必臊气。”五只猴子带五谷小帽出场，一只猴子蹬三轮转圈，其余四只猴子逐个蹿上去，摆出倒立，猴脚在空中乱蹬，名曰“五谷丰登”。乾隆一抖扇子：“牵强附会，俗。”演到最后的节目就是口叼飞刀。五个猴子忽然站在乾隆周围，形成半圆。乾隆本来头枕躺椅观看，眼见几把闪亮的飞刀刺过来，不由“啊”的一声直起身。五把飞刀早被猴子的小嘴稳稳没收，“唰唰”又几轮手脚并用地接刀，乾隆看得眼花缭乱，闻知此节目曰“五猴护驾”，他哈哈大笑：“好猴崽子，你们护驾？那朕岂不成了孙猴子？来呀，猴子爱桃，把新疆进贡的桃子赏它们吧。”曾祖叩头谢恩。等回来打开一看，哪里是吃的桃子？！——黄金底座上，铺着几页翡翠制成的莲叶，莲叶上摆着一只蓝田玉雕制的桃子，个头儿似大蜜桃一般，晶莹剔透。
李刚还没听够，老张把稀饭已做好。盛了一碗刚递给客人，没想到猴子毛毛捡起块石头扔过来，不偏不倚砸在碗里。“嘭！”碗碎粥飞，热粥溅了小伙子一身，老张赶紧帮李刚把T恤脱掉。
猴子的恶作剧，让小伙子一头雾水。老张笑笑说：“你还说我虐待它。瞧我把它惯的。”原来，老张心疼猴子比自己辛苦，每次吃饭第一碗饭先端给猴子。天长日久已形成定式。恰巧今天有客人，忽略了“老规矩”，先给客人盛了饭。猴子感到受了冷落，才以此抗议。老张赶紧给毛毛盛饭端过去。果然它高兴得吃起来。老张这时发现，小伙子背上有一道道细长的疤痕，像无数长长的蚯蚓。不由一愣，仿佛不经意问：“后背这疤咋整的？”“小时候让猴抓的，生父也是新野耍猴的，听妈妈说，生父耍猴死在外地。妈妈才带他改嫁嫁给一个老干部。”李刚如是说。
李刚只顾讲，没注意老张眼里泪花打转。分别时，老张默默无语，执意送了他一程又一程。
不久李刚又来找老张，带来他发表的文章：《新野悠久的耍猴艺术》，还送他一张影碟，里面是毛毛叼刀的表演录像。李刚说，他妈妈看到录像啥话不说，光掉泪。问老张是不是认识他妈妈？老张含糊其辞。
当晚，老张准备花生米、粉肠等下酒菜，请猴子破例喝起酒。猴子喝得高兴，它的脸变得比它的屁股还红。它没注意到，主人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笑，直到醉倒。只要他母子过得挺好，自己何必打扰添乱呢。
第二天，老张便领着毛毛，悄悄离开了揭阳，不知去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