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林业大学西行百里，巍峨险峻的群山峻岭中，显现着一处平缓的山口，名叫鸟鸣口。这里满山苍松翠柏，遍地灌木树丛，山下有潭明净的水泊，叫聚禽湖，顾名思义，这里是南来北往的候鸟歇息和必经之地，是鸟的大本营。20世纪90年代，有关部门把这里列为鸟类生态保护区。林业大学教授艾勤被聘为保护区的顾问。
艾教授是鸟鸣口当地人，从小爱鸟。小时候，他常在林子里追逐新奇的鸟儿忘了回家吃饭，后来考大学也报考鸟类学专业，如今，他已是知名的学者教授。他撰写的各种鸟类的专著，比他带的博士生数量还多。他的另一个绝活是制作鸟类标本。他做的标本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不少收藏家要出高价收买，他却从不出售。他搜集制作的鸟类标本占了16个陈列室，只供教学、科研之用。
虽然阅鸟无数，然而他独宠一只鹰雀鸟，起名叫小玉。
名鸟落难
鹰雀鸟秋季才现身京畿，俗称“虎勃拉”。这种鸟身形如喜鹊，通常一袭绛红色的羽毛，布满道道黑色虎皮纹。它们尖喙利爪，性情勇猛刚烈，擅长衔珠叼弹的绝技。而教授的小玉长得却是通体银白，格外靓丽。
小玉是鸟贩子万顺送来的。万顺在鸟鸣口偷捕鸟类被教育、拘留多次，却仍舍不得放下这赚钱的无本生意。他在鸟鸣口老林里神出鬼没，与林区管理者打了数年“游击”。他主要在鸟市卖活鸟，但也会把鸟贩子们丢弃的死鸟敛起来卖给艾教授，供学生解剖、制标本。十几年下来居然发了笔鸟财。
这一天，万顺送来几只死鸟，还拎了一笼子活鸟。教授说，你知道我不收活体，拿回去。万顺递过一张名片后开始做自我介绍：我如今鸟枪换炮，在林业大学门口刚开了家公司，经营科教电子仪器。鸟生意洗手不干了，这些鸟白送给教授，希望教授以后生意上多关照。
教授又叮问一句：“真的送我了？”
“当然！”
教授祝贺、感谢一番，便打开鸟笼，扑棱棱，活鸟飞上了天空。万顺看得目瞪口呆。
小玉就是从剩下的几只死鸟堆里发现的。当时它还一息尚存，身上的羽毛乱蓬蓬的，下眼皮浮上去，雾一般遮住了眼睛。它斜躺在笼子角，不时扑扇翅膀，流下团污水般的浊液。万顺告诉他，是“熬鹰”把它熬坏了。用拍网抓住它后，万顺向北京城90多岁的老鸟友请教。老爷子一看，眼里直放光：虎勃拉是绛红色的，这种白色的百年难得一遇。金贵！驯成了，在旧社会能买几套宅子！万顺喜出望外，便开始“熬鹰”——饿其体肤，断其睡眠：三天不给鸟吃东西，晚上不让它合眼，一合眼就拿小棍抽打，以摧毁鸟的意志，以便驯服它。谁知这只虎勃拉被绑在架上，硬是至死不吃东西。身上的羽毛被小棍抽落了一地，也不服软，直到这样命悬一线。
“真是暴殄天物！”老教授听了很震惊。
救命如救火！万顺走后，他赶快用自制的鸟药研成粉末，想掀开它的嘴巴塞进去。不料它死到临头充硬汉，那尖尖的喙朝教授的手指狠狠一啄，教授不由一皱眉，手指流下一股鲜血。教授处理好伤口后小心地掀开它的嘴巴塞进药末，它狠狠摇着头，把药连连甩出来，甩得教授满身白药点子。教授微笑着摇摇头，不慌不忙地重新往鸟嘴里塞好药，然后将鸟嘴和鼻孔捏住——一憋气，它只有咽的份儿了。
他把小玉放在床头，几小时喂一次药。要知道，这白色鹰雀家族，曾是他艾家的恩人。
原来艾家祖祖辈辈居住在鸟鸣口，是养鸟世家。此地是当年清皇帝往返故宫和承德离宫的必经之地。一次，乾隆带大队人马经过这里，歇脚时被林中的一阵鸟鸣吸引。那鸟鸣百转千回，悠扬婉转。乾隆驻足树下仰望，只见高高的松树尖上，隐约有只美丽的画眉在引吭高歌。乾隆微笑叹曰：“若带此鸟回宫，当不寂寞！”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村童闻声跑过来。他一只手托着根小木棍，棍上拴着只白鸟，另一只手拎着个空鸟笼子。他揭开白鸟的锁链，说了声：“捉去！”白鸟闪电般直冲树顶，转眼间，画眉歌唱变惊叫，两只鸟一起滚落地上。只见白鸟利喙衔住画眉的脖子，利爪拧住画眉的翅膀，画眉拼命想挣脱，两鸟扑棱棱滚做一团。男孩上前把画眉放进鸟笼。乾隆走上前笑着说：“娃娃好本事，我用两只鸟换你这俩鸟如何？”
说着命人拿来两只宫廷御鸟来。小孩一看直摇头：“你那是两只石头鸟。不换！”众大臣挤上前七嘴八舌劝说，吓得小孩直哭。乾隆笑道：“是咱大人哄人家小孩！来呀，再搭上白银百两！”小孩子也知道银子是好东西，于是高高兴兴地把银子和石鸟捧回家。家里人一看直了眼：“天，啥石头鸟？鸟是和田玉雕制，眼睛和喙为红玛瑙镶嵌。鸟爪子竟是名贵的田黄石，巧夺天工！”
从此，艾家发了，下面一代代有了读书人。
艾教授不分昼夜，填鸭式地治疗搞了半月，小玉才死里逃生。
金牌旁落
经教授的调理，小玉身体日益健壮，技艺甚是了得。这时区里搞改革开放，招商引资。发挥本地优势和资源，别出心裁举办全区鸟艺大赛，并聘艾教授做评委。他的几个博士生撺掇教授带上小玉，去会上亮亮相，一展身手。说得教授少年兴起。
比赛那天，教授站在赛场中央，使劲把四只玉米粒般大小的彩珠猛地抛向天空。阳光下，划出四道美丽的虹线。只见立在教授肩上的小玉，箭似的飞出去，翅膀一张一合，追捕着珠子。空中响着“哒”、“哒”的衔珠声。眼见最后一粒珠子离地面不足二尺了，小玉一个“鹞子翻身”，接着一个“海底捞月”，擦着地皮儿飞上去，稳稳衔住，转身落在教授的手掌上，一翘尾巴连吐四珠。教授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评委和观众欢声雷动，得到了最高分。
眼看实至名归的金牌到手，意外发生了：正好一群麻雀从上空飞过。只见小玉“嗖”地冲上去，像子弹一般撞向麻雀。一只麻雀胸脯“中弹”掉地。小玉又一爪抓进另一只麻雀的脖颈，扑棱棱把它带到教授的手心。教授松开它的利爪，把受伤的小鸟放飞。撞晕的麻雀也苏醒过来，从地上飞走。
它这“即兴表演”立刻引来非议：主人不该训练它扑杀小鸟，太血腥了。教授微笑解释：它扑杀小鸟，并不是后天训练的，它是肉食鸟，攻击性强是它的习性，生存本能，就像狮子吃角马一样。尽管教授说得中肯，多数评委仍不买账。家里调皮的孩子打了人家孩子，家长总有教子无方之嫌。
小玉冠军旁落，却赢得一特殊观众青睐——科仪公司经理万顺。他大半辈子捕鸟、卖鸟、吃鸟、玩鸟，识鸟颇有眼力。看了小玉的表演，爱慕不已。这是自己上次当死鸟送去的虎勃拉？哎，要知道它能活下来，这么棒，说啥也得自己留下！自己玩一阵，碰上懂行的玩主，还能卖它十几万。他当下从看台去找教授，出价两万要立马买下小玉。小玉见了万顺，大概想起被“熬鹰”的经历，发出恐惧、威胁的尖叫。万顺又出价五万买下小玉。教授脸一沉，没正面回答：“你瞧，这虎勃拉颜色为啥跟别的虎勃拉不一样——是本身产生了基因变异，需要研究。”
意思很明白。万顺一脸扫兴，仍不甘心，自找台阶说：“当初这鸟还是我送你的。你先研究。等不用了再转让给我。”
艰难放飞
自此，教授不再拴着它了——床头别根棍，它就安静地立在上面。成了鳏夫教授形影不离的“伴侣”。教授调养了它一冬。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教授带它去树林散步。教授在小路上走，小玉在树上跟。它从一棵松树飞到另一棵松树，不离教授左右。它在墨绿的松涛间一飞一落，忽隐忽现，像滑板高手在大海中恣意冲浪。遛够了，只要喊声：“小玉，打道回府喽！”它便飞下来，停在教授的肩上。
去年初，艾教授为野外考察准备买仪器，赶上学院科研经费少，部分经费靠自己解决。万顺不知怎么听说了，找到教授，表示愿意赞助三套野外跟踪仪。条件是教授把小玉割爱给他。
教授这辈子“做”鸟、放鸟，就是不卖鸟。死鸟他能“做”成栩栩如生的“活”鸟。活鸟做完研究后他一概放生。正打算过几天把小玉放飞。如果为了免费得到仪器，而让小玉永远失去自由，无异于一种肮脏的交易呀！他一口回绝：“对不起，昨天把它放飞了。”
万顺听了脸立时沉了下来。那么好的鸟儿怎么平白放了它？等于几万、十几万打了水漂！老学究搞学问越搞越糊涂了。何况当初我还定下了它！从此，赠送仪器的事自然没了下文。
这也难不住教授。他做了几只鸟类标本公开拍卖，“雕塑”栩栩如生，乃不可多得的艺术品。招来不少收藏家求购，凑足了买仪器的资金缺口。
不久，在飞鹰岭鸟类保护区，艾教授将带着信息环的小玉放飞。那时已到春天，小玉变得局促不安，时不时飞到窗前向外打量。常抖松开羽毛啄个没完。这表明，鸟儿配偶的季节来临了。放飞前，教授为它饯行：一叠苏子，一盘葵花籽，外加一盏牛肉干做的各什面，小玉吃得好香。老教授像送孩子远行一样伤感。孩子走了还能回来看看，小玉走了能回来吗！去年在聚禽湖边，教授把小玉捧在掌心告别：“拜拜朋友，找你的爱情鸟去吧。”然后将它奋力往空中一掷！谁知它空中盘旋一圈落下来，见教授没伸手，便落在教授的肩上。如此两番，教授明白了：它渴望天空、爱情，又丢不下教授。教授不由想起两句诗：惶惶栖鸟，绕树三匝。他抚着小玉光鲜的羽毛劝慰：“小家伙，坚强点儿。走吧，有空回家看看”。咬咬牙，再次把它高高的抛向天空，并赶忙钻进面包车，带上车门。教授靠在车门后，听见小玉凄凉、不安地叫着，它从车门口飞向车顶，从车顶又飞到窗口。翅膀扑棱着玻璃，像在乞求又像在告别。教授一动不动，紧闭的眼脸颤抖着，直到渐渐地没了声音。
林里枪声
次年秋天，教授带学生来到鸟鸣口鸟类保护区作考察。山下聚禽湖波光粼粼，鸟儿成群结队。如果带信息环的鸟迁徙路过此地，电子跟踪仪能在3公里之内就能锁定它的位置。大家观察、追踪那些鸟儿，山上山下满世界跑，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刚吃过早餐，跟踪仪红灯亮了，发出嗡嗡的信号。大家眉开眼笑：哇噻，是哪位“老朋友”前来“拜访”？学生立马拿仪器跑去“迎宾”。艾教授心脏不好，药物随身带，留守大本营。
这时，“啪啪”！林中几声清脆的枪响震惊了教授。是谁在林子里打猎？什么人还敢私藏枪支？！他愤怒地在林子里寻找。远远走来一男一女。男的手里端猎枪，女的肩背大挎包。仔细一瞧，认识！是科仪公司的老总万顺和他的女秘书。万总看见教授一愣，大腹便便地过来套近乎：“这不老主顾嘛，我卖你那几台仪器咋样？好使不？”
“好使啥？全失灵了！”艾教授冷冷地回答。
万总一愣，急忙问：“呵，咋回事？有毛病我包换！”
艾教授说：“你枪一响把鸟都吓跑了，仪器还管啥用！万总，你现在也是个头面人物，怎么还干偷鸡摸狗的事！”
万顺笑着辩解是来林子散散心。万一窜出个大狗熊咋整？总得带个护身家伙不是。还递过来持枪证。
他持枪证没假，盖着某执法机关鲜红的大印。办这证，比改革开放之初办出国护照都难，足见其神通广大。他散心也不假。和秘书弄点绯闻，咱也管不着。就怕散心过程中，经理要显显身手，给美丽的小姐打些带翅膀的活物做美味！
尽管有“护身符”，教授照样一板一眼，给他们开了堂“基础教育”课，讲授动物保护法。万总连连点头称是。当场卸下枪膛子弹，把猎枪装进挎包。临走，请艾教授再买仪器时多关照。
过了一阵，远处树林里又传来了枪声。万顺这家伙真是积习难改！教授气得胸口一阵憋闷。返身循枪声追去。
人鸟相逢
艾教授在林里寻找开枪的万总。走着走着，包里的跟踪仪强劲地叫起来。说明放飞的鸟儿就在附近。艾教授在上坡观望。迎面大树顶上，果然有只鸟鸣唱，脚腕带着只信息环。透过浓密的枝叶，它歪着小脑袋向下观望。它白色虎皮纹的羽毛，黑亮尖长的喙，长长的利爪。
教授心怦怦跳起来，伸出颤抖的手：“小玉小玉！是我呀！”话音未落，那鸟已飞落在失态的老人的肩头。
一年未见，小玉瘦了些，眼里多了几分野性的机警。他赶紧找出面包揉碎招待贵客。它不客气地吃饱，振振翅膀鸣叫两声，飞进了树林。教授看着它的背影有些伤感：“怎么？好不容易见面，就这样匆匆告别？”
不一会儿，小玉飞回来，这次它带来了三只高粱红鹰雀。他又拿出面包招待。那三只鸟开始很拘束，不一会儿就跑到近前，也不客气地吃起来。教授渐渐分辨出，和小玉不时亲热对嘴的，一定是它妻子。另外两只更神似小玉，应该是它们的子女。哈，小玉混得不错，成家立业了嘛。
重逢让教授格外激动。忽然他心脏刀绞般地疼痛，手脚变得麻木。他赶紧掏出药瓶打开，倒药时手不停颤抖，药粒从手掌滚落，全撒到石头缝里，人也倒在岩石上。教授闭上眼绝望了：完了，老命休矣！听得鸟儿们惊叫，教授睁眼一看：小玉不见了。隔了一会儿，它从石缝冒出来，飞到教授的手上。它羽毛刮得乱蓬蓬，浑身脏兮兮，沾满了尘埃。嘴里衔满了珠子般的药粒。它身子一抖一抖，吐在了教授手心里。它一次次钻到石缝，把药粒衔出来。小玉，救命恩人呐！教授心头一热，一口把药粒吞进嘴里。基于过去衔珠叼弹的训练，聪明的小玉把透明的药粒当成了珠子衔回来，帮教授闯过了鬼门关！
好像知道教授需要休息，小玉一家知趣地飞走了。
教授目送它们刚消失在林里，就听“啪啪”，两声清脆的猎枪响。只见几只鸟蹿出树梢四散飞走。小玉转身一溜歪斜地朝教授飞过来，重重摔在他摊开的手上。教授颤抖的手掌染上了鲜血。
这时，林里传来一男一女欢呼：“打着了打着了！”万总和女秘书追奔过来。万总看见教授吓了一跳。看看教授淌泪的面孔和他手上的鸟，万总猜到了什么：“这不是你那只小玉吗，原来你没放飞它！这可不够朋友！哎哎，不就是只破鸟吗，至于这么要死要活！开个价我赔你。”
教授发出果断的低沉的命令：“把枪交出来！”
万总一愣，冷冷一笑：“给你，凭什么？我带枪合理合法！你有持枪证吗？送你你敢用吗？”
正说着，小玉的妻子和孩子，在头顶盘旋凄凉地哀叫，呼唤着自己的亲人。万总习惯地举起枪瞄准。
这时，教授轻轻放下血淋淋的小玉，像头暴怒的狮子，跳起来一把夺过那猎枪，往地下一摔，“咔吧”，猎枪折成两半。教授拼尽力气往崖下一掷，猎枪像只断翅的鸟一般落进万丈深渊。
教授手里的步话机传来学生的呼叫：“教授，跟踪目标已彻底消失！”彻底消失！教授眼前一黑，倒在了岩石上。他没看见，受重伤的小玉，艰难地飞起，拼尽最后的力气，像失控的箭，摇摇摆摆得向万顺冲去，尖利的喙刺入他的眼窝。然后像一块抹布掉落在地上。空中三只虎勃拉像战斗机一样俯冲下来，在万总的光头顶、脖子、面颊上狠狠啄咬！鸟爪拼命抓划！鸟翅向巴掌一样，冲那脸掸来掸去。万总眼睛被抓破，双手捂着在地上打滚。大光头顿时变成个血葫芦。女秘书吓得跑进树林深处。
尾声
万顺活了下来，瞎了左眼，右眼近盲。教授活了下来，床前总有只鸟陪伴。那是艾教授眼含热泪，戴着老花镜，拿小玉遗体精心制作的标本。它羽毛光鲜，栩栩如生，黑亮的大眼睛，哀怨困惑地注视着教授，注视着眼前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