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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谒郑玄墓祠

写下这个题目,我突然感到羞愧,因为在去郑公祠之前,我除了知道郑玄是汉末的一位经学大师外,别无所知,他的名字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多余的符号,我从未有过深入了解他的欲望,更无从想到拜谒他的有关遗迹。只是因为一次游历中的偶然,我才站到了他的墓与祠前。

当时,我和友人们站在潍河的尽头,看着这条母亲河从我们脚下浩浩荡荡地汇入峡山水库——全省最大的水库之中。那真是一片世外桃源啊:水天相吻处,活泼的小舟是点睛的逗点,水鸟儿在飞扬似雪的芦苇荡里起起落落,苍凉的风吹得人翩然若仙。在这地肥水美、恬静和谐的地方,我们都相信会有奇迹。当地的一位文友说:这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它集天地之灵气,曾孕育出无数的英雄豪杰、文人雅士。1800多年前,一代经师儒圣郑玄便诞生于此。他的墓与祠至今尚存,就在不远处,是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他的话激起了我们寻古探幽的兴致。

我们的车在水库清新洁净的大坝上行驶,仿佛要一直驶到世外去。两岸是恬静如画的风景:桃园、池塘、麦田、挺拔清秀的树,还有圆圆的沙坟在阳光里打盹,阳光沁进每一颗沙砾,温暖抚慰着那些长眠的灵魂。这样的情景温柔温馨,丝毫也不荒凉凄厉,让人相信死和生是一样自由和安详,并不可怕,死者能和生者一样倾听这田园牧歌,迎送这日出日落。这一切仿佛不属于尘世而仅属于回忆。路的尽头,我们要去拜谒的那位古人,他和这些散落旷野的灵魂有何不同呢?

在高密市双羊镇后店村西,有一个雅静的院落向我们敞开了大门,这便是郑公墓祠的所在地。院内有隐士般高雅的菊和朴素的草花,闲走的三五只笨鸡,使这埋葬古人的地方也充满人间烟火的生气。

郑公祠相传建于汉末,高约135米,青砖黑瓦,古朴静穆。进入墓祠大门,踏着陡峭的石阶层层上去,迎面是一位明眉朗目、容仪温伟的老人塑像,他深邃睿智的眼睛,从久远的历史深处向我们望过来。兀然地出现在他面前,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位陌生的古人。我羞愧于我对他的无知。我们这代人看着那些专拿老祖宗开玩笑的电视剧长大,真正的历史已被戏说得面目全非。是的,没有人亲眼看见过历史真实的模样,我们看到的所谓历史不过是现代人随心所欲的杜撰。为了挽回一个文化人的颜面,我像个考古者那样四处搜寻着有关郑玄的信息。郑玄祠碑上的文字已漫漶难辨,墙壁上只简单地刻着他的生平。从友人那里,我才对郑玄有了初步的了解。在他淳朴的讲述中,我的眼前真切地复活了那些湮灭已久的情节——

郑玄,字康成(127~200),生于北海高密的一个名门望族,是汉末最后的、也是最有成就的经学大师。他一生遍注群经,不仅是儒学集大成者,在数学、物理学、天文学、语言学领域也皆有贡献。他自幼博学多识,被誉为“神童”。自20岁始,在外求学游历十几年,40多岁才回归故里,因家贫地少,只得“客耕东莱”,同时传经授徒,弟子多时达数百千人。在“党锢之祸”被牵连禁锢的14年间,他杜门不出,潜修经业,硕果累累。后人提起郑玄时,总好称他“郑司农”,其实是对他的亵渎。因为他一生淡泊名利,有多次入仕机会却甘为布衣,“大司农”之职于他不过虚名而已,当时他以病老为由自乞还家,并未上任。究竟是他真心不愿为官还是阴差阳错,众说纷纭,我宁愿相信那是他作为智者自知之明的人生选择。郑玄一生活得极其明白而且干净,始终保持着独立的人格。

公元200年春,袁绍与曹操相持于官渡,为壮声势,绍令其子袁谭逼郑玄随军,“欲借玄以收君子之望,而得万民之心”。玄无奈只得抱病卧车随行,行至元城时病卒,初葬于剧东(今青州市郑母镇,民间传说为郑玄姥姥家),后迁回高密。袁绍之举虽遭世人唾骂耻笑,却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郑玄当时的声望、影响,和他在袁绍心目中的分量。袁绍死后也葬在了郑玄的故里,距郑玄墓不远的地方,据说那是他生前亲自嘱托后人的。

郑玄不仅为上层官吏所赏识,更为民间所景仰。据说他由徐州回乡时,路遇黄巾军数万人浩浩荡荡行进。当时,这位年迈体衰的老人担心被杀,哪知当黄巾军首领知道他是谁时,竟率领数万大军齐刷刷地跪拜,尊崇如见尊父,并发誓绝不骚扰高密百姓。究竟什么是混乱中的秩序、暗夜里的烛光?在那样一个群雄割据、情理无常的乱世里,这撼人魂魄的一幕如在眼前,令今天的我热泪盈眶。

在郑玄像左侧,是郑益恩的像。益恩是郑玄唯一的儿子,他出生时郑玄已44岁。当年,孔子的第二十世孙——时为北海相的孔融为见郑玄曾屐履造门,并为之特设“郑公乡”;多年后,郑玄的独子郑益恩为解救被黄巾军所困的孔融而赴难殉身。从这两代人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华民族士为知己者死、知恩图报、无怨无悔的士风气节。

在郑玄像右侧,立着一个明眸皓齿、英姿勃发的少年,那是他的嫡孙郑小同,益恩的遗腹子。郑玄于耄耋之年失子得孙,该是怎样的悲喜交集啊!独子英魂远去,却为他留下了这相传的血脉。一切的一切,都会因之传承下去。这位白发苍然的老人执烛相照,用满是褐斑的、战栗的手抚摸着这个懵懵无知的婴孩: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注定要在没有荫护的环境中孤独地成长,迎接他的,将会是怎样凶险莫测的命运呢!老人掰开婴儿紧攥的小手——这位儒家的忠实信徒相信人手心的纹路里写着自己的命运。结果,他发现孙儿的手纹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冥冥中上天在向他暗示什么?对此,他当时一定思想了很多,一代经师大儒也难解开这神秘的谜底。现代人都知道人的手纹是不可能相同的,就像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但有关祖孙同一手纹的奇事,书中有确切的记载,郑小同的名字就由此而来。

只可惜郑小同与爷爷同一手纹,却并不同一命运。郑玄过世时,小同才5岁,乱世里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凄凉无奈可想而知,好在长大成人后的小同传承家学,在民间的声望已卓然自立,后步入政坛,官至侍中,曾为曹髦讲授经业。中国文人的悲剧往往在于过于关心政治,并企图借此施展自己治国经世的抱负,结果一旦步入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便往往命不由己。郑小同没有逃过这个悲剧,在他62岁时,终被多疑的司马昭毒死,未能像他爷爷那样得以寿终正寝。

小同之死究竟是因司马昭猜忌而致,还是源于政治阴谋,已成千古之谜。他的死很可能并非司马昭一念之差的无妄之灾,在曹耄与司马家族的明争暗斗中,无辜的牺牲品还少吗?时势动荡、险象环生的时代,注定了一介文人书生在劫难逃的命运。郑玄曾在蔡邕遇害后发出“汉世之事,谁与正之”的悲愤慨叹,多年后他一脉相传的孙儿以他的死,重蹈了无数文人雅士的覆辙。站在郑公祠里,站在祖孙三人面前,面对着那三双穿透千年岁月向我望过来的苍凉的眼睛,我在俗尘中变得麻木不仁的心渐渐感到了疼痛,我为我对历史的无知而汗颜,为我一直张扬炫耀的享乐的人生观而羞愧。

一代代的先人如一节节的梯子,把我们送到今天的高度,而现代人对祖宗先贤的冷漠和无视,已经到了没有良心的地步。古代和现代是隔膜的,现代和现代也并非零距离。在很多现代人眼里,五千年的文明和智慧不过是历史留下的一堆垃圾,甚至是阻碍他们前行的大山……焚三炉香虔诚地置于炉中,让香气袅袅地升至古人灵魂所在的境界,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这种古老得近乎迷信的祭拜方式为什么会一直流传下来。

站在高达13多米的祠堂之上,我仿佛悬在历史与现实的半空中。一仰头,是那些灰飞烟灭的灵魂;低头,是蝼蚁般忙碌不休的人生——我庆幸我仍是那其中的一个,我从其中来,仍要回其中去。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只有人世才是真实的,只有握住真实的纸笔,才能写出活的文字。

祠西南3米处,有一棵高约13米、粗可盈抱的柏树,虽枯,却并不腐烂,树叶已片迹不留,铜枝铁干仍硬骨铮铮地刺向天幕。友人突然指着半空中那斜逸而出的一截枯枝说:“你看,那多像小龙的头呵,你再看——”他的手指越过蜿蜒盘曲的枝丫,指向刚劲翘起的末梢,说:“那多像龙尾呵!”一阵秋风扫来,满院花草树木发出一片沙沙飒飒之声,仿佛来自远古的神秘暗示,唯有柏树凛然不动。

后来翻阅资料,看到有关这郑祠老柏的描述俱是“状若虬龙”,可见古今英雄所见略同。守祠的大娘说这柏树是当年郑玄从一个小花盆中倒出,亲手植于堂前的。莫非这树因之有了龙的风骨、龙的精神?清人夏畴曾为它赋诗曰:“枝近涛声远,龙盘黛色苍。几丛书带草,同此挹清方。”可见当时它还是极茂盛的,我惊叹于一棵树生命力的长久与顽强。试想树的喧响呼应着潍水的涛声,玄公在树下安眠,农人们在远处耕作,那是怎样生动的画面啊!那时,人虽死树犹生;而今,树虽枯骨仍在。

院中小路的西侧,种着一垄垄的白菜,如潍河边的所有植物一样,它们绿得俏、绿得纯、绿得生动无比,让人不由想起这儿的主人郑公曾有过的“客耕”岁月。圣人孔子看不起耕稼之事,而郑玄与一般儒者不同的正是他不慕仕途,甘以耕稼授徒为业。“一亩荒祠傍翠微,千秋经席归此依。”这或许正是郑公神往的境界。他曾在满院青翠里,栖息那颗宁静澄明的心,他亲手劳作,口中吃着简单粗糙的食物,脑中却产生出令日月生辉的智慧和思想。他的境界我们至今无法完全进入,他的高度我们或许再也不能企及。我们生逢盛世,心却是浮躁的,我们已不懂得什么是修炼,忙于生存的我们似乎没有时间思索,只有时间享受,而这位古人在生死难料、变幻无常的环境中,却始终保持着一颗波澜不惊的心,平静安详、心无旁骛地做着学问,甚至在去世前的短短几个月间,他还抱病完成了对《周易》的训释。思想依赖肉体而产生,也能突破肉体而存在。郑玄死了,他的思想依然活着,活在万事万物、阴晴圆缺之中。

郑玄墓在祠的后面,高约8米,外围达40多米,墓上的枯草如一代经师的长发,被秋风胡乱地梳理着。“云愁庙古,月暗坟荒”——相对于死者生前的辉煌,他的坟冢实在太冷清了。生者对死者的凭吊拜奠是多么苍白无力呵。我们可以用各种方式来纪念先人们:焚纸、进香、屠牛宰羊,但是他们并不能真的享用;我们可以将他们的庙宇祠堂修筑得古色古香富丽堂皇,可他们并不能真的住进去——那多是后人借祭奠先贤的名义而做的铺张,与旅游收入有关,与死者本身已无多大关系。人们在热热闹闹做这些的时候,却忽视了死者灵魂的居所始终是荒凉的,甚至几乎被风雨抹平。我们是多么虚荣和流于形式啊!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只需在他们的坟头撒一把草花的种子,他们的房顶上就会鲜花盛开,蜂蝶翩然,那美好的花香就会穿透沙土,温暖熏透他们已凉的骨!

南去的大雁在秋风里歌唱,歌唱着潍河两岸世代流传的歌谣。薪火相传的人类不会失去记忆,记住好的,也将记下恶的,哪怕当世混沌,也终将会渐渐明了,在后人那里泾渭分明地分出正邪两极。在历史的长河里,谁都不过是一粒微尘。但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有根有源的,所以每个人活着都有使命,不管他有心还是无意,不管他清醒还是无知。我活着,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挚爱着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弃恶扬善,取长补短。在祖宗遗留的天空下,在祖宗耕种过的厚土上,一代代的“我”们仍将活下去、爱下去、思想下去,并再次成为遥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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