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娘不是妈，娘是娘。
妈生下我的时候，我很丑，头发黄黄，又瘦又小。妈说：“这么丑的妮子，又这么小，能养活吗？给人家吧。”娘说“说什么傻话，恁不要俺要。”从此，我便有了娘。都说傻有傻福，丑有丑福，有了娘或许就是我福气的开始。
也许我是沾了娘的福气。娘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全是大学生。在农村，一家能出一个大学生已经是门楣光耀，娘家里五个大学生。所以从我一记事，娘的家在我眼里就是罩着光环的。
爸妈常常嘱咐我向娘家的哥哥姐姐学习。二哥学习成绩特别好，后来去了美国，有特别好的工作，生了三个娃娃。他很少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一直是我心中的榜样。一个姐姐和我年龄差距不大，我跟她比较亲近。她长得漂亮，声音清脆。我很喜欢她，天天盼着她放假回来。她一回来，我就去找她玩。在我眼里，她就像白雪公主一样美丽、优秀。
娘家里有一棵石榴树。每年夏天，石榴树都会开满火一样的花朵。每年的八月十五，石榴全都成熟了，娘会摘下几个大的给我和弟弟送去。石榴是酸的，好酸好酸。我们都吃不下，很多都浪费了。但还是喜欢过八月十五，还是喜欢娘送来的酸石榴，捧在手里，石榴是酸的，心是甜的。
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喜欢大年初一去娘家走亲戚。我从不在娘家吃饭，不知道为什么，父母总让我早早回家，不让我在那里吃饭。我带着礼品到娘家去，娘会给我十块钱压岁钱，从里屋拿出一把水果糖塞在我手里。那些水果糖都是哥哥姐姐买的，农村没有，对爱吃糖果的小孩儿来说，非常稀罕，我自然很珍惜。回去给弟弟几颗，剩下的自己慢慢吃，糖很甜。娘拿出糖的那间里屋，对我来说一直非常神秘。从那间屋子里，走出了五个大学生，从那间屋子里，总是能拿出好吃的。那间屋子到底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没有进去过。
我终于长大了，考研的时候，姐姐一直鼓励我。我读研了，毕业了，工作了，娘也老了。有一天我回去看娘，忽然发现她有了很多白发。娘说，身体不如以前了，腿常常疼，上楼下楼都觉得困难。给姐姐家看孩子，觉得抱不动娃娃。娘真的老了。
我也忽然发现，原来娘住的那间屋子，非常简陋。那间充满神秘感的里屋，其实只有一张床，一张写作业用的桌子。床和那张桌子都已经很破旧了。我心里一酸，让我沾了福气的娘，我又该怎么报答您呢。我仿佛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我第一次，沮丧地从那个大门里走出来。
现在，娘在外地，我也在外地，回去遥遥无期，相聚更是遥遥无期。那个在我出生之际便给了我生的鼓励的娘，我只能远远地祝福她，永远把她放在心里。
偏见
老公说：我被你的书和衣服包围了。
老公说：你看看我的床头柜多整洁，再看看你那边，衣服堆得乱七八糟，你是我见过的最懒的女人了。
老公说：你一定要生个儿子，儿子懒一点还可以找到媳妇，要是生个女儿像你这么懒，将来一定嫁不出去。
老公说：……
老公天天都在抱怨，我听而不闻，依然我行我素。
我觉得，我的懒都是他造成的。我一直觉得老公太懒。我一直认为：一个家里，男人不能懒，男人懒，家就没有动力了。就是因为老公太懒了，所以我没有动力。
所以他说他的，我做我的。直到今天，我忽然改变了对老公的看法。
吃了晚饭，老公说：“一会儿跟我去办公室吧？”
今天怎么这么好？邀请我去他办公室。是因为我给他做了顿好吃的？还是他看我在家憋了一下午，想让我出去走走？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我没事干，在哪儿待着都一样，还不如跟他去办公室坐着，就答应了他。
一到他办公室，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玩手机，他在那里认真备课。我坐累了，就起来走走，忽然发现他们办公室好整洁。所有的办公桌上都没有多余的杂物，一张椭圆形的会 议桌，一圈椅子整齐地摆着。地上没有一点垃圾纸屑，扫帚和撮斗儿都放在该放的地方。我不由得说：“你们办公室挺干净的。”老公笑了笑回答：“都是我打扫的。”
这个我相信，他兼任教学秘书，打扫卫生是他的职责。我忽然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他，发现在工作岗位上的他也挺勤快挺认真的。
要走了，老公收拾东西。他先把抽屉打开，从一打资料中抽出一份，是讲稿，再把手提袋中刚刚用过的讲稿放进那一打资料中。抽屉里也是整整齐齐的，两边侧放着两个小盒子，里面是激光笔。然后他把柜子锁起来，钥匙别在腰间。又去把电源总插头拔掉，才随我走出办公室。
想想我自己，做了两年的行政秘书，抽屉从来没有上过锁，从来没有想过拔电源插头，桌子上，也从来都是堆得满是书和文件。
再想想我家里的那张可怜的桌子，一摞又一摞的书，已经占满了百分之八十的空间，仅有的百分之二十，还放了一台电脑。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想坐在旁边工作，只好把电脑拿到另外一张桌子上。
想到这儿，我在心里扑哧笑了。为什么老公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是懒的呢？我到底以什么为标准评价他的？是不是我的评价方式出了问题？我开始反省。
因为他从来想不起来做饭，也不愿意洗衣服，他想不起来买菜，对洗碗也是能拖就拖……我就认为这个人太懒了。我每天就只盯着这些事情，而忽略了他的优点。为什么我唯独盯住这些缺点不放？因为我最最在意这个。所以，他在我心中就一无是处了。事实上，是不是我存在的偏见太多了？
我忽然想到我对学生的评价，是不是也是这样？常常因某人的一个缺点就影响了对他的全面评价？那么，我对朋友的评价，对世事的评价呢？原来，做到客观公正毫无偏见是那样的困难。
也许经过这件事之后，我会变得勤快，因为我一个人住的时候，还是会把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是因为老公影响了我的情绪，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现在，我改变了对老公的看法，我的行为习惯也会跟着改变。那么对其他的人和事呢？我想我也会以此为鉴，时时警示自己。
写给18年后的自己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到了2032年，这一年我49岁了。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考上博士了。在面试的时候，导师组问了我一个问题：你都这么大了，读完博士都50多岁了，为什么还要来读博士？
我这样回答：尊敬的导师组的老师们，你们好。我知道你们会问我这个问题，所以我在18年前就准备好了答案。就等着这一天你们发问的这个时刻告诉你们。是的，我已经很大了。我读博，不是为了离开铜仁学院，换一个工作环境，因为我在那里工作了半辈子，有很多朋友都在那里，我不想离开他们。我的老公和孩子也在那里，我也不想在人生的后半程与老公两地生活，我们需要互相照顾。我读博，也不是为了评职称拿高工资，我现在已经是教授了，工资也已经达到我可以拿到的最高点，所以这也不是我的目的。那我读博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实现一个梦想。梦想？有的老师可能觉得诧异。梦想是年轻人的事情，你这么大了，这个词从你嘴巴里讲出来怎么这么怪异？不错，就是梦想。我从2011年的时候就有这个梦想了，只是因为很多很多原因不能去追求，不能去实现。直到今天，孩子大了，不再需要我全力去照顾，我才有了这个机会。梦想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是那个为了它我愿意一直奋斗而且付出再多都无怨无悔的东西吧。很 幸运，我没有失去梦想。
也许你们会说：实现了又能怎么样呢？你不读的话，照样生活得很好。读了之后，你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改变。所以，干吗费这个劲呢？
我想说：不错，结果是一样的。但人生的结果不也是一样的吗？都是那一个小盒子，都是那几平方米的地方，都是一个空。那人生又何必去奋斗呢？那些没有读过一天书的人，不和我们这些读了半辈子书的人一样吗？那些身体健康的人，活着还可以享受生活。那些得了绝症的人，既然无法医治，不如查出那天就自杀了吧。不，重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在这个过程中，我证明了自己，拼搏了，流汗了，向世界展示了我的精神、我的尊严、我的美，这就够了。那些因疾病而陷入困境的人也是一样，他们在和命运周旋的过程中证明了人的尊严！这个过程就是有意义的。就像《命若琴弦》里面讲的，拉紧命运的琴弦，弹出美妙的乐曲，而不要去想那个结果。
所以，我希望导师们能够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努力学习，不负众望。谢谢大家。
然后，我被录取了。
曾经很多次被好友问起
曾经很多次被好友问起：你对现在你的婚姻是什么感觉。
问这个问题的，多是女性朋友，她们或正被婚姻中的某个问题困扰，或正处于要不要结婚的困惑中。她们真正想问的，其实是正在困扰着她们的问题，又不知道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于是先问我对婚姻状态的感受。也许，这可以引发她们对问题的灵感，也许可以引发不同的感受，讨论和交流便开始了。
我说：我需要一个老公。
好友笑：我也感觉到你需要一个老公，不然你对婚姻的感觉不会这么好。但是要老公有什么用呢？
我说：他的用处可大了，比养一条狗一只猫强多了。他可以帮我做很多事情。我去购物了，他可以帮我提；我上班回来好累，他可以帮我做饭；我不想倒垃圾，他可以去倒垃圾；电灯坏了，他来修；他还可以交水电费……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好友说：这些事情自己也可以做啊，钱也能解决啊。钱能解决的问题，要男人就没用。
我说：自己是可以做，但有人分担不是更好吗？而且两个人，可以做成更大的事情。
什么更大的事情？能有什么大事呢？
比如，养个娃娃。我一个人肯定太辛苦了，有个男人就好很多。比如，赡养父母，如果父母生病了，需要送医院，床前床后照料，就需要有人搭把手。
好友说：那也是，可能我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事情吧。感觉不到需要另一个人。感觉男人就是个累赘。
我说：可能是吧。我感觉不是累赘，是合作，两个人合作的力量会比一个人大，两个家庭合作，就是一群人，就可以做成更大的事情。
做那么大的事情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那么大的事情。或许是需要，或许是欲望，或许是活着就没有办法。
另一个好友和这个好友不同，她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生孩子，觉得孩子束缚了她的自由，影响了她的生活。她很多次问我：你为什么想怀孕？
我说：我需要一个娃娃。
好友很诧异：为什么？
我说：我也是最近两年才有这种想法的。我觉得亲人太少了，只有我和老公两个人，互相照顾互相依赖。如果我没有了，老公一个人太可怜，没有人照顾他。我要给他生个小孩，孩子大了可以照顾他。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老公没了，我也无法生活。所以我需要一个娃娃。
好友现在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只能表示理解，无法感同身受。
好友有自己对生活的感受，我也有我对生活的感受，我们都没有想去说服对方，只是交流。好友多了，交流多了，我被问到这些问题的机会也多了。
平衡
以前只觉得平衡对一个人的心理很重要，没想到平衡对家庭关系也这么重要。
艳艳要考研，非常坚决。她考研的目的是为了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从她的口气和语言里，我知道她这次是认真的，有一种考不上决不罢休的气势。我知道，凡是有这种状态的人，一定能考上。
她考研的动机是因为她的生活已经极度失衡了。她挣的钱没有她老公挣得多，基本是老公养着她。她的社会关系完全消失，所有认识的人都是她老公的同事、朋友、家人……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也就消失了。
所以她迫切需要改变这种状态，改变的方式就是考研。
她的状态让我觉得后怕，为自己曾经滋生的一些念头。那时候，孩子六个月，特别黏人。产假结束了，看着孩子每天离开我时哭得可怜的样子，我哪有心思上班？我想辞职，在家专门带孩子。由于经济原因，最后没有辞。可每次看到孩子对我依依不舍的眼神，我都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说：辞职算了。现在想想，如果真的辞职了，我和老公的关系会不会也渐渐地不平衡了……
平衡的问题，仿佛一下子跃进我的意识。由此，我也开始关注生活各个层面的平衡问题。
如果身体机能不平衡了，疾病就会乘虚而入。如果心理不平衡了，心态就会偏离原来的轨道。如果社会人口不平衡了，就会出现老龄化等现象。如果教育资源不平衡了，就会有人得不到教育机会……
看来，平衡比我所意识到的要重要得多。
奶奶的脚
奶奶的脚很丑，一个硕大的脚后跟，上面满是皴裂的厚皮，黄色的，一层一层的。五个脚趾头挤在一起，不见了小趾，一个大骨头高高翘着，红红的，奶奶常说痛。
很少见奶奶洗脚，奶奶洗脚的时候，总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奶奶生命的后六年，一直躺在病床上。我便常常给奶奶洗脚。
奶奶躺在病床上也是拜这双脚所“赐”。奶奶小时候流行裹脚，奶奶的脚也是裹过的。后来奶奶的娘去世了，奶奶没人管了，那时候又流行放脚，奶奶的脚便跟着放了。奶奶说：“我放脚的时候，已经裹成了。”一双裹成了三寸金莲又放了的脚，可以想象是什么样子。于是，奶奶走路便比三寸金莲方便点儿，但总也比不了天足的便利。她总是走不稳，尤其是年龄大了，脚底便没了根儿。一天早上洗脸时，她不小心摔断了骨盆，从此便被“种”在床上，再也没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