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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家在瓦窑堡

王巨才

因为母亲的病,今年春节一放假,我便匆匆赶回陕北。

十年前调北京工作,当时最放心不下的是父母的身体,临别时再三叮嘱他们有病一定要及时去医院,千万不要硬扛;我只要有空,会常回来看看的。对我人过中年的这次调动,父亲本来就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忒特,听了后边这句话,显然以为只是出于宽慰说说而已。他泪眼迷蒙地摩挲摩挲我的头发,又弯下腰去拍打拍打我的裤腿,说,再不要给我们操心了,好好去干你的工作,远路风尘的,哪能经常回来,吃公家那碗饭不容易,由不得自己。

父亲是我到北京的第三个年头去世的。病危时我正在外地出差,飞机汽车几经辗转,又遇大雪延误,回去后竟未能见上他生前最后一面。心里的那份痛悔,真是椎心泣血的感觉。

这次从北京出发,已是阴历腊月二十八,正赶上铁路第五次大提速,晚八点半乘新开通的Z19次特快,次日凌晨便到西安,下车后休整半日,下午八点,又登上刚刚贯通陕南陕北的安康至神木的火车,一夜安睡,醒来已是瓦窑堡车站。

老伴不无惊喜地感叹:你说快不快?说话中就回来了,真是方便。

见我们一脸兴奋,儿子瞟了瞟眼,摇头晃脑说:少小离家老大还啊。

我脱口纠正:酸臭。该是青春做伴好还乡。

但要细较起来,要准确表达我此时的心境,还是杜甫老先生“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两句诗更为贴切。

是的,这一天两夜的行程,我们一家人东拉西扯,说说笑笑,毫无旅途的焦愁和疲惫,倒是真切地体味了一把“其乐也融融”的天伦温馨。

有弟弟的引导,很快便到母亲居住的新家。我家原有三孔砖窑,前些年旧城改造时拆掉了,现在的三层楼房是城建局统一规划,公家和住户共同集资兴建的。楼房临街,高门亮窗,一字排开,足有半里路长。一层为出租的门脸儿,二三层住人。从二楼的窗子望出去,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卖灯笼年画的,买青菜熟食的,呼朋引类,吆五喝六,加上高分贝回旋的音响声,一派喧嚣。那景象,直如一帧活化了的《清明上河图》,若不是有亲人在旁,真会让人产生今夕何夕、此身何身的迷惑。

母亲是骻骨粉碎性骨折,经三个多月的医治,正在康复中,只是还不能下地行动。见我们回来,特别是看到日夜念叨的孙子,自是乐得合不住口。拉过话,吃过饭,午觉起来,她再三催弟弟领我们到街上去转转,说可热闹啦,可时新啦,你看看就知道。见我推诿,弟弟嘿嘿一笑,说,你以为就你们北京好,瓦窑堡现在也“红洋”了,不比从前。

瓦窑堡,这个在《毛选》四卷和中共党史教材中反复提到,又在丁玲等著名作家笔下多次出现过的地方,其实只是陕北高原连绵群山无数皱褶中的一个小小县城。我上小学、中学时,全城也就万把人口。狭长的街道全用石板砌就,也不知经过几朝几代的蹭磨,路面像涂了一层厚厚的腊油,白天晚上,总也折射着钢锭般乌青乌青的光亮。街道的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铺面,但除过百货公司、供销社、生产资料公司、医药公司等几家国营门市和骡马大店、大众食堂外,多数已改作民居。城中心的中山门前,另有几家卖凉粉、煎饼、碗饦和油茶、枣糕的、据说“文革”中都以无正当职业为由迁返农村了。总之,除非是到了“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的农闲季节,或是八月十五、春节等几个大的节庆,平常的日子,这古旧的县城就像上了年岁的老人,在岁月的风尘里满脸沧桑,显得格外落寞、冷清。

街道就在楼下。由于行人拥挤,从西头到东头,又绕到县河对岸新建的“农民街”和农贸市场,整整转了两个钟头。经过的商号店铺,至少要有四五百家。弟弟说,这大多是由进城的农民经营的,要不农村怎能那么富。也有从江浙一带和内蒙山西来的,全城流动人口有四万多,加上有常住户口,近七万,听说过两年就要申报县级市。

令人惊叹和赞赏不已的,是那些店铺新颖气派的名号和美观醒目的招牌。我留意了一下,我家对面的几户,就依次是:中山摄影工作室,丰采日化城,安徽黄山名茶,国威电器,中山移动通讯,家庭用品批发城,金龙超市,陕西金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等等。端详着这些五颜六色、目不暇接的牌匾,我一时恍如置身疾驰而过的岁月激流和蓬勃涌来的时代风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及至回过神来,眼角竟有些潮湿。

入夜便是除夕。家家户户的“火塔”一片通红,鞭炮声震耳欲聋。街上的彩灯和高处和灯笼交相辉映,亮如白昼。吃过晚饭,又陪老太太打几圈麻将,大家都渐有倦意,陆续睡去。而我和弟弟谈兴尚浓,便到隔壁房间里继续啦话。

谈起光景,弟弟说,还可以。杂七杂八加起来每月总有六千来块钱的进项。

我说,那你收入比我高。

这我承认,生活是不成问题,不能亏共产党。弟弟说,但你不想想,我们受的什么苦(受苦,即劳动),你们受的什么苦?

弟弟在延长油矿下属的子长油田工作,开油罐车。据他讲,油田去年计划产油二十三万吨,经过苦打硬拼,年底一举突破二十五万吨。整个油矿的原油产量,去年达到二百三十万吨。你算算,这二百三十万吨原油销售收入就是五十多个亿,税利相加,也有二十多亿。这几年延安市财政收入能到三十多亿,我们有多大贡献。

弟弟是以能说会道、精明过人出了名的。他讲的这一排数字,倒又让我大感惊异。我在延安工作二十年,一九八八年调离时,全区原油产量也就七十多万吨,财政收入不到三亿。十多年时间,能有这样大的跨越,确是我始料未及的。这中间,“决定的因素”,难道仅仅是人为的努力,即弟弟所说的“受苦”么?

这一夜,我久久无法入睡。躺在床上,脑海里总是不断回旋着那句非常流行的歌词:“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看着身旁酣然沉睡的弟弟,我虔诚地向他祝福:

真的,弟弟,我真希望你过得比我好;也希望家乡父老都像你一样,过得比我好!

大年初一,我是被一阵激越的唢呐吹奏声从睡梦中震醒的。

按家乡的习俗,今天是不该出门的,只有过了初二,四邻八乡的人们才会络绎进城,走亲戚,闹秧歌,今年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上街?

正寻思间,听见老伴在隔壁房间呐喊:快起床吧,热闹极了,新鲜极了,亏你能睡得着!

走过去一看,一家人正围坐在窗前,对着街上的景致,指指画画,评头论足。

原来,这是一幕幕连续不断的“婚礼进行曲”。一家的迎送队伍刚过去,另一家接踵而来。队伍的前头,照例是乐队,除传统的“响器”外,还增加了电子吉他、萨克斯管等“西洋家伙”,曲牌有古老的《将军令》、《大摆队》,也有时兴的《达坂城的姑娘》、《我爱你中国》等。见围观的人多,各家乐队都在暗中较劲,吹奏十分卖力,悠扬的曲调,欢快的节奏,出神入化,和谐嘹亮,在我看来水平绝不比电视舞台上所看到的差。新娘大多披戴长裙曵地的婚纱,也有着丝绸唐装的。新郎则一律西装革履,一个个潇洒英俊,神采飞扬。队伍的后边,是用气球和红绸装扮过的车队,小轿车数量不等,座位大多空着,工具车上则满载冰箱、彩电、立柜、摩托、被褥等生活用品,一一显示着各家的实力和对婚事的重视。队伍行进中,不断有人向空中抛撒彩色纸屑,五颜六色的花雨在和煦的阳光中纷纷扬扬,飘飘而下,极力渲染着婚礼的祥和、喜庆。

弟弟说,今天日子好,城里办喜事的有二十来家。年前家电脱销,现在又把婚庆公司忙坏了。忙是忙,也大捞一把,赚美了。

母亲耳背。按儿子的说法,她只管神情专注地“检阅”着街上的人流。在偶尔回头呼应大家的欢声笑语的刹那间,我发现,她的笑容竟是那样灿烂,生动。几个月来难熬的病痛折磨、几十年艰辛的家务操劳写在她脸上的愁云不见一丝踪影,定格下来的,只是这迷人的、极富感染力的笑意。

最欣赏母亲的,当然是儿子。他在奶奶身边长大,上小学时才跟我们到延安,对老人家格外崇拜,亲昵。这时见他一手搂着奶奶的肩膀,一手指着窗外,大声哄逗:老太太,好不好?

母亲先是茫然,随即会意。连说好,好。

文明不文明?

文明。说这两个字时,母亲多少显得生涩。

大家使劲哄笑。

儿子又问:满意不满意?

满意。迟疑了一下,又说,也不甚满意。

众人一怔。

太铺排了,太“能艳”(招摇)了。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

母亲说,你看现在的年轻人,是疯了还是魔了,好好的头发,硬要染得花里胡哨,见天儿成伙结队的,不是打架,就是赌博,也没人管管。

见要扯开话头,弟弟“果断制止”:行了行了,您尽报忧不报喜,老脑筋不改!

什么喜哩忧哩?母亲显然要争辩:从前的社会……

儿子显然以奶奶高水平的发言深为自豪,一边向大家挤弄着眼睛,却反过来加入“大批判”:

老太太,二爸说得对,要与时俱进哩,记住老邓的话:发展是硬道理。

又是一轮哄然大笑。

这个春节,全家人就是在这种欢快舒心的气氛中度过的。临走时,弟弟特地叮咛,以后不要再往家里捎东西了,现在什么买不到?北京有的,瓦窑堡应有尽有。而母亲只是一句话:

抽空儿就回来,北京有什么好待的!

(选自《都市美文》200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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