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舒夜静静凝视着她，欲言又止。但石璿目光坚定，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不会任他伤未好便离去。
“唉！”
许久，他叹了一声，别过脸去，点了点头。
——妙弋啊！我还是不能拒绝你，这可如何是好？
石璿这才露出喜色，挥手叫余晖端了几样食物过来。她亲自取了玉箸递给高舒夜，又令取一双为他布菜，劝道：“师兄虽已辟谷，但这些食材皆是特殊培育而成，最是温和滋补，孕养经脉，固本培元。师兄若想好得快一点儿呢，就多吃点儿！”
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玉碟中的一片嫩笋，又偏头看了一眼眉眼盈盈的石璿，忍不住便露出一丝笑意，挟了那嫩笋放入口中。笋的味道他是记不住的，眸中脑中，皆只余她清亮的眉眼，慢慢地在心头凝成一副如梦似幻的画卷。
此后的很多年，高舒夜独自避世在冰泉岛一侧的溪怀屿上，对心中那人想见不能见、想忘不能忘，唯一聊以慰藉的，便是这自两人北洲重逢后，难得温馨的假象。
是的，假象。
他心里清楚地知晓，妙弋能陪他在此空耗，定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因由，令她不得不在，不敢稍离他分毫。
但他却不能因她这不诚而心怀有怨。只因，他猜的到，能让入了魔道之后就愈发随心所欲的妙弋这般行事失常的，唯有他高舒夜的一条性命！
“好吃吗？”石璿笑问。她右手支着下颚，微微偏着脸，金环紧束的发丝自头顶垂落，在她如玉般的脸颊上印上一片斑驳的暗影，衬得那笑容也模糊暧昧，令人心神恍惚。
高舒夜喃喃道：“好吃。”
而后，便又是一块儿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被她放在了碟子里。她的声音又轻快又期待：“这个有些辣，你尝尝。”
辣么？他并没有觉出辣，却尝出了无边无尽的苦涩。艰难地将那块儿肉咽下去，高舒夜都有些佩服自己，竟还能若无其事地笑：“的确是有些辣。不过，也很好吃就是了。你也尝尝？”说着，便夹了一块儿递到石璿唇边。
看着红彤彤粘着辣酱的肉，石璿有些为难。她本就是不用进食的种族，口味比一般人更为清淡，这种一般人尝来有些辣的食物，在她口中，已是味道极重了。
见她犹疑，高舒夜眸光一黯：“你怕是沾不得辣，还是我自己吃吧。”他想要笑一笑的，却只笑了半声便笑不下去了，要笑不笑的表情僵在脸上，分外的难堪。
石璿看得心头一堵，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已将那块儿肉含在了口中。
“唔！”
麻辣辣的感觉充斥了口腔，石璿立时便想吐出来。但既然已经吞在口中了，再吐出来岂不更令人难堪？
她暗暗叹了一声：待此事过后，还是莫要与师兄再见面了！虽大道三千，可正、魔终究殊途。
迅速将肉嚼了嚼咽下，她已是辣得脸色通红。
高舒夜又是慌乱又是愧疚，连忙倒了水递给她，口中训斥道：“你既不能沾辣，便不要吃好了！我还会因这个与你生份了不成？”
石璿暗道：你还真会！
不过，也是她自己乱了方寸。以今日的情景来看，借此叫高舒夜与她生分了才对他更好。只那一瞬间，她当真是鬼迷心窍！
两人喂水的喂水，喝水的喝水，全然没有看见肃立一旁的余晖眸光一闪，旋即便敛了神色。
待这不晌不夜的一顿饭吃完，余晖便自觉地上前收拾了残羹冷炙，准备端去临时僻出的厨房清洗。石璿扶着高舒夜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坐下，余光瞥见余晖出去，眸光一闪，忽而笑道：“师兄先坐一会儿，我去取两本书来。”说罢，转身就走。
那架秋千乃是高舒夜刚刚买下这家店铺时便亲手架上的，以二十七万年的南柯木为基，以蛟龙筋做绳，绳上缠绕的是叶翠花红的葛心藤，一片一片的心形翠叶里，叠瓣桃花状的红花隐隐现现，俏皮又乖巧。
——这些，都是他一样一样精心挑选，不记代价换来的。
他曾想着：若有朝一日，他终于与妙弋重逢，便将她带到此处，坐上这架自己亲手制的秋千，自己徒手一下一下缓缓推她，也是一片岁月静好。
只是，等他终于等到了她，两人却已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虽偶有交集，也很快便错身而过了。
这架秋千，她一次都没有坐过，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坐上去的，成了他自己。
“呵，哈哈哈哈……”
他突然捂住脸，低低地笑了起来：你看，你总是来晚一步。当年遇见珠儿时，她早已嫁作人妇；而今终于寻到了妙弋，她也已心有所属。
终究是……无缘！
余晖取出玄光镜，正准备给公子昶传讯，玄光镜的另一端便多了一只纤纤玉手。
他一瞬间便全身紧绷，霍然抬头，却对上了一张意料之中的脸。
石璿微一用力，余晖便将玄光镜给了她。她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儿片刻，这才微有些嫌弃地说：“师尊好生小气！既叫你替他办事，也不给个好点儿的玄光镜用。这是第几版的？”
余晖微微垂着头，虽手心粘湿，面上却还镇定：“回少宗主的话，这是第四版。”
“原来第四版长这个样子啊！”石璿恍然般地点了点头，手上一用力，那玄光镜便化作了齑粉。
“哎呀，坏了！”她可惜地叹了一声，面上是一片毫无诚意的歉然，抬眸看着余晖，“本座一时手滑，你不会怪我吧？”
看着价值数千灵石的玄光镜就这样废了，余晖却毫不心疼。他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的。他早知道这趟差使不好做，夹在宗主与少宗主之间。而今东墙失火，只是折损了一个玄光镜，他觉得值！
于是，他无比诚恳地说：“怎么会？这个其实是宗门配备的，每个弟子都有。属下早就想换最新版的了！”
“呵呵，”石璿轻轻笑了两声，眸光逼视着余晖，不容拒绝地说，“既然如此，回头本座便让曲游给你配一个最新版的。”
余晖额际立时冷汗岑岑。
他知道，少宗主这是在让他做出抉择：是严格执行宗主的命令，还是给少宗主一个面子，今日之事全当没有看见？
若是在其余的门派里，余晖定然二话不说无视了石璿。
但很不幸，他是在邪极宗。
整个宗门里，谁不知晓宗主对少宗主近乎有求必应？而作为一个历过情劫的人，余晖更能在与宗主那仅有一次的会面中看出来：宗主对少宗主有情！
且不论这段情有多深，又能持续多久。反正若是他惹得少宗主不快，宗主绝对不会饶了他！
哪怕，这个惹少宗主不快的原因是为了向宗主尽忠。
可是，若今日之事他不禀报，也难保宗主不会从别处知晓。那他的下场……
余晖想都不敢想。
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石璿道：“此时过后，本座将永不见他。无论他有何种心思，本座又有何种心思，又有什么关系？”
余晖有些犹疑。
他想着：反正宗主的目的也就是防止少宗主对那高舒夜生情。既然如此……
不，不行！心头立时有另一个声音反驳，不要私自揣测宗主的心思。上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坟头上的草都比你还高了！
可是，石璿就站在他的面前，虎视眈眈。他一点儿都不敢确定，这位少宗主会不会对他突生杀意。
不，若是能求一速死还是好的。若是少宗主废了他，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他的冷汗流得更多了，身上的五层衣服都已经被浸透，腰背上显出一片不规则的水渍。
见他如此仍不松口，石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本座也不让你为难……”
她看似妥协了，却并没有令余晖有半点儿松口气的心思。他反而心中警铃大作，神经已绷到了极限！
果然，就听石璿很是无奈地说：“……本座还是自己传讯与师尊分说吧。想来，师尊对我，也不至于那么狠心。”
“少宗主！”
眼见石璿眸中划过一抹淡淡的金光，显然是在催动脑中的玄光镜，余晖再也不敢耽搁，疾呼一声，“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她面前。
——若真让石璿传讯回去，他才真是死都不得安宁！敢让少宗主如此为难，他已经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
石璿停止了动作，眸光冷凝地低头瞧他，只看他还有何话可说。
余晖并没有说话。他只是从须弥镯里取出了自己所有的传讯工具，当着石璿的面，催动真火，尽数焚为了灰烬。
石璿笑了：“你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右手轻轻一抛，一个小巧的荷包便落入了余晖怀中，“本座也不让你吃亏。”
余晖抱着荷包，只看见石璿绯色的裙角打了个旋儿，便脚步轻巧地离去了。他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就连汗水流入眼中，刺激得瞳仁火辣辣的疼，他也顾不得擦拭。
荷包里不是灵石便是法宝，他也不敢现在就看，连忙装进了须弥镯里，爬起身来去了厨房，老老实实地洗碗去了。
石璿转回书房，取了两本游记，这才去寻高舒夜。
她去了这么许久，高舒夜却一句都没有多问，接过来她递来的一本游记，道了声：“这一本我倒是还没看过。”就低着头，状似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其实，这些书都是自他的书房里取来的，他哪一本没有看过呢？
只是，他明明知晓石璿又为着自己的小命去做了与公子昶作对的事情，却无能为力。
他恨这种无能为力！却对改变现状更加地无能为力。
因而，他只能装作不知，以免令妙弋更加为难。
他装作不知，石璿便也当做不知道他已知晓，抬手一招，一张椅子便从屋子里飞了出来，落在了高舒夜面前。石璿在椅子上坐下，打开另一本游记，也装作入神地看了起来。
可此时此刻，她又哪里看得下去？
她一面担忧高舒夜，恐他出了什么意外；一面担忧殷离歌，怕他在无悔手中讨不了好。而因着高舒夜就在眼前，她对殷离歌的担忧就更多。
只是，她再怎么担忧，也都是徒劳。
那边高舒夜本就看不进什么游记，见她想事情想得入神，便索性不去看书，静静盯着她入神。
重逢这么久，他还没有仔细看过石璿长成后的容颜，此时细细打量，但见眉目端华，几可入画。他脑中妙弋幼年时可爱又顽皮的形象终于完全褪去，只余眼前这个，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嗔一怒，皆是风华。
——相思入骨，毒入肺腑，病入膏肓。
他已是……无药可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