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纪念馆的尽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生命如同眼中的一粒泪珠,一旦流出眼眶便必然的干涸,这正如我的出生。我甚至在记忆中都无法保存我的语文老师,因为成长是一个干涸的过程,生命就是失去。
纪念馆中的妇女好奇地看着我,我一定让她感到好笑,她笑的时候嘴唇显现光泽,随着这光泽,她的五官罩在一层薄雾之中,当雾散去后,她的笑容浮现出几分端庄,很多年前,她就是带着这副笑容站在讲台之上。
中学,我所在的学校展开了一场渐渐引起轰动的较量,化学老师制造出种种元素复杂的气体,藏在一个个气壳中,在楼道里碰到我时,就掏出一个向我喷射。我的化学成绩在全班最低,但并不妨碍我制造出结构复杂的防毒面具,一天到晚戴在脸上。只在乌金的黑暗中我才露出五官,以致语文老师取笑我为“愁容武侠”,这取自于堂吉诃德“愁容骑士”的绰号,那是西方世界中的一个高瘦男子,他穿上沉重的盔甲希望能被人爱上。每当她这么叫我后,她总是变得焦躁而感伤,悄悄地钻出乌金,呆坐在煤堆上,直至皮肤被风吹红……
化学老师冒着生命危险探索煤堆的奥妙,每次的结果都是他住进了医院,给我和语文老师带来几天的平静。和语文老师在一起后,我发明机关暗器的才能逐渐衰退,我爱她,我无法当着她的面制造出一件充满恶意的武器。布在隧道中的机关暗器,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没有多少日子,化学老师将冲进我的宫殿,将语文老师抢走——每想到这一点,我便会异常急切地将语文老师抱住,直至她疼得大叫起来……
一定发生了什么,因为在我的情绪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恨。
我匆忙地向纪念馆中的妇女告辞,急于跃入外面的黑暗追踪我的记忆。
她一路小跑追着送我。
如果现在的时间是一粒新鲜饱满的葡萄,那么过去的时间就是吃剩的果皮。她守护着过去时间,在历史的残骸中消耗着自己现在的时间。她有时会将大门悄悄打开,希望强盗或好色之徒突然出现眼前。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没有等来强盗和歹徒,却等到了一个武侠。当我摔在门口时,她很想将我制成标本私人收藏。我双脚的伤口涂了层细腻的膏药,我体内有种特殊的虚弱。在生理上,我需要她,但她不是我掌纹的空白。
我忍着脚趾伤口的轻微痛苦奔跑,她被抛在展览厅一片斑斓的光照之中。
在跃入黑暗的边界,一扇上锁的铁门将我阻挡。她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懊恼的脸色在她的眼中。她平静地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在她将自己关在门后的瞬间,我询问那青铜武侠未完成使命的后果。她怔怔地看着我,我羞涩地提醒她,我对她讲过脑海中的幻象。
她告诉我,七个被拯救的人是武侠的宿命,每死一个人,武侠的体内就会长出一根骨头,仿佛是扎入心肺的利剑,那是死者来自地狱的报复。
看着我惊惧的表情,她慢慢显出狡诈的笑容。
铁门关上。
我离开纪念馆,去寻找我的空白。
如果生命的过程是一个自己和自己开的玩笑,将玩笑当真就是玩火者的自焚。
当我走出纪念馆时带走了报应和诅咒,行住坐卧均是痛苦,黑暗中行走的我感觉到体内出现两块骨头,向着心脏的方向不断增长——作为心理学博士,我清楚,这是心理暗示的作用,但很久以来我就有一种自毁的倾向,这幻觉中的两块骨头,随时逼迫着我跳入死亡。
游荡了很久,我意外地回到了火车站,东方的天空显现出微弱的紫色,那是光明的迹象。
她说比起阳光,她更喜欢黑暗。躺在乌金中,透过四壁的回音,我们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她有时天真地告诉我:“你跳的和我不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数着彼此的心跳次数,即将睡去,却猛然有了种死亡来临的感觉。她后来说,我在那一刻皮肤雪样的白。语文老师忍受着体内越来越强烈的焦躁,钻出了隧道,发现煤堆已变成了座火山。化学老师远远地站着,在蒸汽中显得神秘莫测,他日复一日地被机关暗器阻挡在外,望着漆黑坚硬的煤堆,痛苦不堪,忽然灵感来临,想到煤是可以燃烧的……
只要再过一刻钟,我和语文老师就将永远地融化在煤炭之中。校园中站满了人,众多的老师还有闻讯后纷纷赶来的低年级同学。语文老师将我架出隧道,向他们大声求救,校长叉手而立,表情冷淡。化学老师慢慢掏出一个气壳,抛给语文老师,说:“只要你闻一下,我就将你们救出。”语文老师看了我一眼,打开气壳,很明显,这就是传说中令人产生爱情的气体,然后她开始剧烈地抖动,仿佛她体内藏着一片寒冷的冰凉。化学老师身旁有一座坦克般巨大的显微镜,镜口喷出水柱,我眼中的世界立刻变成白惨惨的一个盲点。火熄灭了,原本漆黑的煤堆成了一瘫软软的灰末。
我和语文老师被分别关在两间办公室,交代我们点燃煤堆的动机和我们的色情行为。
我对煤堆着火进行了解释:“今天煤堆在燃烧,却未变成热气到暖气片中。煤是树叶树干经过了几百万年所变成的,这么无辜地被烧了,它们一定极度感伤。早知如此,何必千辛万苦地变成一块煤,还不如当初做树叶时,一狠心烂掉算了!
“众所周知,点燃一块蜂窝煤,还需要报纸木柴,何况这么一大堆煤,点燃煤堆一定用的是化学燃料。种种迹象表明,罪魁祸首是化学老师!”
语文老师的检查很像是文学博士的毕业论文:“我们应该对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悲剧进行反思。”
“悲剧中往往有一个孩子、疯子或瞎子,用他们的视点来窥视爱情。这种阴暗病态的窥视,注定了男女悲惨的结局。但那是文学的道德感在捏造现实。这世上没有天定的惩罚,只有人类的诡计。为了验证悲剧的虚伪,我坚持我的爱情。”
写完那些话后,她被调离了学校。
天亮了。
我发现我缺乏足够的钞票去买一片登上火车的硬纸。我的金钱不知散落在夜晚的何处。
依稀记得自己是个心理学博士,所以就在火车站广场上摆了个地摊,我叫嚷着:“心理咨询!”来了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他说他爱上了自己的妻子,对此羞愧万分、深感不安,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我告诉他,喜欢上自己的妻子是正常的、合理的,因为爱情本身是荒诞的。
他对我深为感激,于是我有了上火车的钱,快到上海时,我猛然记起:在上海我有个妻子。
我飞速地度过了我的青春时代,和语文老师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从此我变得迟钝冷漠,与任何人交往都心不在焉,我越来越像一头优哉游哉的大象。我逐渐由一个中学生到了需要别人介绍对象的年龄,我高深莫测的表情吓跑了一个又一个姑娘,除了那个戏剧学院的女孩,她正处于崇拜硬汉的岁数,当第一次见到我麻木不仁的面孔,便认定我将成为她的丈夫。她梳了三个辫子,调皮地翘向天空,走起路来十分缺乏稳定性。
一天,她摔倒在马路上,裙子下的左腿划出长长的伤痕,鲜血淋漓,这时,她看见在嘈杂的大街上,一个人迈着慢吞吞的步伐,如同一头刚刚睡醒的大象,她高声呼叫:“贾庄!”她忘记了疼痛,跑到我面前,希望我发现她的伤口,惊叫:“呀!你怎么了?”然后将她送进医院——她如此渴望这种戏剧性,强忍着疼痛,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表情甜美。
意外的相逢总是令我感到兴奋,于是我和她聊了起来,她焦急万分地保持着笑容,悄悄地将裙角不断提起。最后她拍拍我的胳膊,绝望地离开,一个人去了医院。我说话的兴致正高,对于她突然地离去,大惑不解,直至她的身影在人群中完全消失后,我才发现,她的鲜血已将整条马路染红。
从此全上海的女人一见到我,便望风而逃。我学心理学的全部原因是要瓦解我自己,瓦解我对语文老师的思念。
每天,我的神经总是高速运转,我的大脑像一锅煮沸的粥,我无法放松。
博士生宿舍每天由一位钟点工来打扫,她平凡得就像一盆擦桌子的清水,她走路没有声音,每当她来到我的房间,总是能把我吓着,后来,我娶了她,因为她能让我吃惊,在吃惊的那一刻,我忘记了语文老师。
在煤堆燃烧的那个晚上,她闻了令人产生爱情的气体,但仅仅引起了她的呕吐,她走后,我独自一人面对着化学老师的怨恨。
化学老师有着各种各样的显微镜,他都改装成间谍式照相机,他偷拍了我很多照片,然后放大到每个毛孔都异常清晰的程度。人,只有完整的人才是美的,而每一块支离破碎的局部都丑陋不堪,所以当我的身体以照片的形式秘密流传后,这世上便不再有人对我有什么好感。
我给自己起了新名字——诸葛亮。我的新名字含义复杂,笔画众多,语文老师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像一块摔在地上的玻璃,碎得复杂无比。我成了智慧的化身,从此,我——贾庄消失了……
我的家族一千年来为了躲避无数次改朝换代的“灭族”政策,曾千百次地改变姓氏,所以我的父母对我私自改名换姓,并没有激烈的反应,而且对我过早来临的情感经历深为喜悦。
我的家族一千年来,每一场败落后又能迅速崛起,的确有个秘诀。我的家族对每一个相貌清俊的男婴都竭尽全力地培养,我一生下来便被严格地家教,我九岁时琴棋书画已无所不通,我有着超乎常人的渊博学识,足够将任何一个妙龄少女侃昏。当我十六岁时,我的家族对我进行了一场历时四十天的考试,得到的鉴定是:要是在古代,这孩子完全可以成为驸马,唉,现在只能便宜大款的女儿了,可惜可惜。
我的家族一千年来,靠着追求女性,不断地起死回生。当我的父亲听说我和我的老师被人当场抓住时,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狂喜的眼泪。但当我经过了半年的努力仍无法得到语文老师的消息后,寒冷的绝望毁了我令家族倍感自豪的容貌。
我有了一张丑恶凶狠的容貌,以致化学老师主动提交了辞职报告,匆匆地离开了这座学校。
我异常孤独地一个人留在了学校,没有了爱人,也没有了仇人。我总是攀上爬杆的顶部俯视,这个超常的视角带来非现实的感应,她的气息游丝般飘浮在空茫茫的操场。那天,我像一只大鸟停驻在爬杆的顶部,疲惫得没有余力呼吸,在我喘上一口气的同时浑身一松,贴着爬杆坠了下去。二十米长的爬杆首尾一致,我的眼中是静止的视像,感受不到下坠的恐惧……
我躺在地上慢慢醒来,音乐老师和生物老师手拉手走到我面前,郑重地对我说:“动作太漂亮了,就像个武侠。”我不想接触任何人,我的脸迅速地丑陋下去,我的父亲心碎地看着这一变化,他就是因为在十六岁变丑,从此孤立无援地活在世上,在我的家族里,丑就是一块废物,他为了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下一代继续发生,才娶了我母亲,我的母亲是一个整容医生。
我拒绝被推进手术室,从此我失去了在家族中的全部待遇,甚至也被父母排斥,他们从家族中帮我领了间房子,在黄浦江边,有一张巨大沉重的办公桌,没有床,每天我就睡在那上边。这是最严厉的惩罚,坚硬的桌面、江上的凉风迫使我丧失睡眠,而每一次的思考都必然地奔向语文老师,然后引起全身的阵痛。每月的三号或四号,我会领到一张汇款,他们令我自生自灭。
那一切发生在一九八七年。
最终,我成了心理学博士,我有了自己的妻子,但我为什么会突然丧失记忆,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的流浪生涯已使我想起了我生活的大部分情况。按照心理学解释,当局部记忆闪烁时,心理上会出现尽力将其完善的倾向,这种倾向在潜意识中不知不觉地完成,回忆的过程就像作家在修改小说。
我们的脑海淹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