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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连绵整整三天,原野上风声呼和,嘶鸣一声紧过一声。伊藤在战壕里用中文喊了几嗓子,声音刚奔出去几十步,立马被雪粒子撞散了。
对面的沟子里面,几个东北军人背对着敌军躺靠在沟沿儿上,轮流递着根大黄龙。
“净他妈装犊子,小嘎巴鬼子说中国话,谁他妈能听懂。”朱文范抽了两口烟,搂了一把雪糊在脸上,火药灰三五下就被蹭干净了,露了坑坑洼洼冻成灰褐色的面皮,比盖上火药灰还寒颤。
“您内耳朵眼让炮仗轰聋了吧,人家说得正经不错呢。”警卫员李东华接了烟,损了一句战友,刚想嘬了一口,钢盔立马被拍了一记,手里的烟接着就被夺了去。
他愣了个神,回头看见那小半截烟卷已经被戳进了一张宽阔干糙的大嘴里。李东华想抢回来,可眼前这人军衔太高,还壮得像头熊瞎子,就前天,自己还被他踢后腚踢得直喊娘。
“操蛋!就剩个屁股!”那熊瞎子眯缝着眼睛,手里的弹夹啪啦啦几声响,烟烧光了。
“司令,我还没抽呢。”
“鸡巴毛没长齐呢抽什么抽!”不远处,黄生发接了口。这人是队里最老的兵,嘴巴最损,机枪使得最利落,连熊瞎子司令都要忌惮几分,“警卫员同志,让你给司令补鞋,你他妈补了么?”
“老黄头儿咋哪都有你呢,补鞋和抽烟有啥关系?”李东华并不忌惮他。
熊瞎子司令抽得舒爽,嘿嘿笑着,“老政委的命令,过了二十才能抽!”
“老死头子多攒说的?!”
“昨儿晚上,托梦。”司令坐直身子,闪着精光的眼睛扫了一众弟兄,“哥几个休息好了?”
“好了!”众人齐声应道。
司令点了点头,回身望向对面成片的敌军,笑容收了去,微微叹了口气。
“今儿我杨靖宇走窄了,全军他妈就剩七个人!”说到这,忽然扬手一指“对面!六百条枪!”
“你们说,咱降不降?”
众人眼珠子全瞪大了,齐齐落在这黑熊般的汉子身上。这人自打到了东北,四五年间组织了七千余人的游击军,每场仗都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难道现如今,他这等人也回天乏术了?
安静了小半晌,那比黑熊还丑的朱文范转头看向黄生发,“老黄,我他妈笨,司令是不骂咱呢?”
黄生发没搭理他,死死瞪着杨靖宇,“司令你是不装犊子呢?,哥几个下面可都带着把儿呢!”
众人嘲讽着,“司令你彪啊?”“降你姥姥啊!”
杨靖宇挨了一圈骂,突然发现李小警卫员半天没吭声,于是又照着他钢盔抽了一巴掌,“华子,想啥呢?”
“对面……真有六百条枪?”
众人乐了,这小子自打进了队伍,从来没大没小,可此时他嗫嗫嚅嚅,会总算是见着点少年心性了。杨靖宇又问:“那咱降还是不降啊?”
“不降啊!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害怕。”
“怕咋了,哥几个不怕为啥抽大黄龙,那玩意才壮胆呢。”
“那你也不让我抽啊……”小华子撇嘴,那意思老子害怕,都是因为你少给了一口烟。
“那这么着,你唱个歌,比抽烟还壮!”
“我唱歌跑调!”
“那爷给你起个头!”
杨靖宇清了两下破嗓子,憋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第一句仍然跑上了天。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众人于是都咧开嘴,颠着脑袋合唱起来,“……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七个东北军人,在长白山酷寒的风雪里,背对着六百条枪口,唱起了乡歌。
那声音渐渐澎湃浩荡,搅动了一股子热血,在雪原之上缓缓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