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她知道所有的事实，像蜘蛛网一样黏过来的女人。
这个念头如一记重锤敲在了赵小青的心上。方才的聚会，她佯装镇定最后还是落荒而逃。
好早之前就有人劝过赵小青，“你别跟她一起玩。 ”小学五年级，对方是一个很能在女孩子之间散布八卦的胖女生。
赵小青不喜欢这个人，皱皱眉头什么也不想说，对方紧着说：“你不知道她妈妈有精神病？”
乔乔鬼一样出现在赵小青的身后，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到胖女生的面前，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对方。赵小青还以为她要打架，想上去拦住，结果被她的表情吓得伸出去的手都缩了回来。
胖女生跑走了之后，乔乔笑颜如花地转过头来看赵小青，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年，班级里二十多个女孩子传染了似的紧挨着开始发育。她们更喜欢扎堆，传播无关紧要的八卦，“谁谁戴了胸罩”这样的流言都能在小团体之间引起一场战争。
乔乔的美就是在那个时候凸显出来的。刚搬到镇子上的这对母女受到了闲着没事儿扯瞎话的家庭妇女们极大的关注。
一个饭后纳凉的晚上，赵小青听见隔壁嘴唇上长了一颗痣的阿姨说乔乔：“长大了肯定是个祸害啊。 ”
那以后，赵小青注意到了体育老师看乔乔的眼神很奇怪。
谁也想不到，她会长成现如今这副黑洞一样的神情。
第一次听到别人描述她这样的感觉，是赵小青的前男友苏洋说的。
他说：你闺蜜，怎么长得那么瘆人！
赵小青笑着拧他，说：“你别闹！表什么忠心啊，我知道别人都觉得她长得比我好看。”
苏洋：“不是，美是美，就是气质怪怪的，就感觉，怎么说呢，是那种她要是睡我旁边，我怀疑她半夜能爬起来把我掐死的那种感觉。 ”
赵小青没再笑了，她深刻了解闺蜜是个大美女的感觉，她自己虽然长得不丑，却是一种需要修饰的美。不精心拾掇，是看不出来的。赵小青当时撇了别的字眼，只捡了“睡在我旁边”来听。
- 2 -
赵小青知道乔乔有这本事。她不是晦气，她是黑洞。她走到哪儿，哪儿就倒霉。她就好像吸光了周围的所有好运气似的，然后总能给自己制造点儿奇迹。
初中的时候，那一届校长倒了大霉，连着三年出岔子。等到他们初升高那一年，重点高中的定向名额少了一半。
第一年发生了轰动全省的打架斗殴惨案，数十个学生打群架，其中一个不怕死的拿着砍刀追着校长绕操场跑了三圈，最后误伤了一名老师。第二年是一名优秀教师参与非法活动，甚至在学生之间宣传，校长却是在老师都被逮起来的时候才知道的。第三年是一个女生跳楼自杀，从八楼跳下去，光缆线上弹了一下，最后虽然只是双腿骨折，但她在医院里意识清楚地对记者说“每个月都考试压力太大，活着太累”。
那时候，大家可顾不上担心校长的前途。学习中等的学生们紧张地计算自己的名次。按照历年本校最多人次考入重点高中来算，再加上定向生的名额，大家都拼了命往二十名以内考并祈祷那些学习好的高才生们千万别发挥失常，一定要过分数线，别来占定向的名额。
悲催的是，那一年按照分数线考入重点高中的人数创造了本校历史新低。以前从来没有考进过前二十名的乔乔，出其不意地考得高分，拿到了最后一个定向名额。
乔乔第一份正经工作，她去了不到半年，公司就跌落谷底，投资人撤资，她拿了遣散费的第三天，就从客户那儿得到了一份应届毕业生根本拿不到的offer。而今她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在赵小青面前，优雅地举杯说“庆祝重逢”。可赵小青却觉得，她的笑就像一个旋涡，把自己卷进去了。乔乔的表情里，她的举止，她的所有的呈现里，没有一丝一毫过去的信息。掌握着她所有过去的人，赵小青，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感到恐惧的人。
第一次发现乔乔让她感到害怕，就是在那次。乔乔欣喜地跑来赵小青家，说：“赵小青，我能去重点高中啦！太开心了！ ”赵小青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替乔乔开心。
乔乔有点儿遗憾地说：“对不起，我光顾着自己开心了。以后我们都不能天天在一起玩了。”
赵小青说：“不会呀，我也去重点高中啊！我妈妈早就说了给我交赞助费呀！没准儿我们还能分到一个班级呢！ ”
乔乔眼睛里什么东西灭了，射出一道清寒的光。可转瞬她又笑颜如花地开心起来，“那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做伴儿了！ ”
赵小青在成年人眼里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变化，或者那道寒光。嘴上长痣的阿姨说乔乔“妖精”，表情是丰富的，好笑的丰富。
- 3 -
惊魂未定的赵小青回到家里，拿起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寒暄几句，就有意无意地提起乔乔。赵小青问：“她妈妈还那样吗？ ”
“哎哟，她妈妈早被她接走啦，搬到北京跟她一起住了呢，过好日子去喽！”妈妈在电话那头儿羡慕地说。
赵小青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好在妈妈好像也感觉到了，接着说：“年纪大了，还是家里好，北京有什么好的，那么闹腾，听说雾霾又严重了是吧？让我去我都不去！”
赵小青嗯嗯地答应。妈妈又说：“你跟你男朋友处得怎么样啊，什么时候订婚，爸爸妈妈也好去北京旅游。 ”
每次打电话都能回到这个问题上来，赵小青应付着，又嘱咐几句注意身体，就挂了电话。
乔乔的妈妈也来北京了？赵小青还记得那个女人，她好着的时候，比左邻右舍的任何一个家庭妇女都让人觉得舒服。
然而有时一家人在晚上一起看电视，赵小青听见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号，妈妈就会念叨一句：“唉，乔乔她妈妈又犯病了。 ”有时候那声音到深夜里都不歇息。
赵小青一开始还会去乔乔家里玩，她还挺羡慕乔乔的，羡慕乔乔有这样一个妈妈：她会做好多零食，织出来的毛衣花样也多。她家里总是香喷喷的，乔乔妈妈也不会像赵小青妈妈一样对她管东管西。这都是她们刚搬来一开始。那房子原来是乔乔外婆的，她们来给外婆送葬，就再也没有离开。
再后来就是乔乔耗在赵小青家里不走了。她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写作业。吃饭的时间乔乔也不回家，她说：“我都不饿，可是阿姨你的手艺实在太好了，简直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饭！ ”天黑了，乔乔说：“赵小青，你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不害怕吗？我陪你吧。 ”
乔乔的妈妈隔一阵子就会突如其来地丧失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能力。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很多天也不会死掉，然后某个时间忽然来了灵感一样，恢复正常。
赵小青感到一阵烦躁，她给唐颂发了一条微信：睡了吗？
今天晚上她就不该去参加那个聚会，更不该让唐颂去接她。当然，这个消息也不应该发。一切都失控了。
她对唐颂还处在特别注意分寸的过程。他该知道她什么，不该知道什么，先知道什么，后知道什么，都在被精心地设计着。就比如今天晚上，一帮半生不熟的朋友在聚会，其中一个偶然叫了赵小青过来。听说某知名制片人在，而这个人，赵小青知道唐颂也认识。
她拿捏好了去的时间，也掐算好了唐颂能赶过来的时间，在他们还只是简单地喝酒唱歌没疯起来的时候，她打电话给唐颂。她说你来接我吧，一个挺烦的应酬，脱不开身。
她还想好了，等他们从那乱糟糟的地方出来，她就会对他说：谢谢你照顾着我哟。总感觉他们这帮人啊，没一个好人。我一个单身女孩子掺和在里面，总感觉挺难受的。那以后，我可要给别人说，我是你女朋友啦！
这一切都在乔乔出现的时候乱了。
- 4 -
这年头，要做人家正牌女友，得多难呢！
她没什么能让他放不下的，这一点儿，赵小青钓上唐颂的第一个晚上就知道。她能想象他的生活，无非是七七八八的事儿摞在一起。生意上的一切都有家里的资金和人脉罩着，认真点儿干出点事儿来，不认真差不多就行。国内外跑，遇上个妞，喜欢就在一起玩一阵子，能不能再想起来全是偶然。
他睡着之后，睫毛长长的样子看得赵小青感到特别踏实。这感觉仿佛尤为珍贵的点缀。
他平时话也不多，偶尔笑起来带一点儿少年气质。没听说他有什么特别糟烂的事儿，甚至脾气都很不错。赵小青腻烦了跟她一样给人打工的男人。那些总是靠着女人的崇拜来壮阳的男人，把自己一路披荆斩棘而今得道的故事写在脸上。又或者他们失意纠结伤痛，聊起来却都是大同小异的，踩住g点就可以一辈子做他们的女王。赵小青没兴趣。
她喜欢唐颂这种，让她觉得有点难的，平淡相处里有一丝暗潮汹涌。要她踮起脚尖才够得到，花点心思才能稳住的，带点儿自鸣得意的成就感。这都是恋爱里的事儿，虐得差不多了再去享受平淡生活，她最终一定会需要的。晚上的聚会她就是花着心思去的，想让他知道“我跟你所在的圈子有交集”，甚至，她还想试探他会不会跟别人介绍自己，又会怎么说。
乔乔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并没有注意。总之，她看见站在张制片旁边的乔乔，耳朵嗡嗡地，听着张制片介绍：“乔乔，方导的千金。 ”
乔乔并不说话，她脸上带着清凉的笑意，等着对面这对男女的信息。张制片大咧咧地笑着介绍：“小赵，大才女！唐总，大制片人。 ”
她眼神滑过唐颂，微笑点头，然后一直看着赵小青，说：“赵小青，我们又见面了。”
张制片：“你们认识啊？ ”
乔乔：“从小就认识。她一点儿都没变。 ”她优雅地举杯说：“庆祝重逢。 ”就像那些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乔乔总是这样炸弹一样出现在赵小青的生活里。
高中三年，她俩不在一个班里，但下课上厕所都要约好了一起去。那些从初中就开始好奇地探过头来的男孩子，乔乔大笔一挥送他一个自己的签名，拍拍对方的脑袋，一副大明星、大姐大的架势。高考后，赵小青考到了北京，乔乔考到了一个西南城市的三流大学。
赵小青问她：“你要不要再复读一年，那学校也太远了。 ”
乔乔说：“不，我要去。 ”她微笑着看着赵小青说，“我十八岁以后，我爸就不再给我们拿钱了。我妈说是法院判的。 ”
赵小青一开始还常给乔乔打电话。只是她总不在宿舍，或者不接电话，说是在睡觉。后来就淡了，赵小青也开始忙着谈恋爱。
大三后半年，赵小青开始跟着当时的男朋友苏洋接各种零散的活儿来写，做枪手。已经成了半个社会人。赵小青常常哭鼻子，隐忍还不是本能，得别人再加自己劝上好几轮。
就是那时候，乔乔扯着一只拉杆箱来了北京，睡在赵小青和苏洋一居室的沙发上。
- 5 -
温热的手指，滑过她冰凉的鼻骨。
唐颂带着满足的口吻说：“没想到你还挺狂野的。那上一次怎么那么害羞呢？”
赵小青不说话，她装作不好意思了，把脸埋进唐颂的颈窝里。她现在没心思在羞怯的表情上下工夫。她就想这么待着，借一个人的体温，蹭点儿男性荷尔蒙的气息，这都能让她感到安稳。
唐颂问：“乔乔是你小时候的朋友？ ”
赵小青被电着了一样直起身来，盯着唐颂。
唐颂：“怎么了？我见过她好几次了，她是方大程的女儿。你跟她关 系很好吗？”
赵小青镇定了一下情绪：“今儿晚上你也看见了，她看上去像是跟我关系很好吗？”
唐颂：“呵呵，没看出来。我说呢，方大程这个女儿可神秘着呢！听说之前一直在国外，才回国来。 ”
哼，赵小青没忍住发出一点儿声音。“我都不知道她还真有个爸爸。 ”赵小青不知道自己还会说出些什么来。
她起身穿衣服，说：“我回家了。 ”
唐颂看看时间，惊讶地说：“这都三点半了，睡到早上再走呗。 ”
赵小青：“我认床，我早上还有事儿，回去睡一会儿。 ”
穿好衣服，赵小青坐沙发上用手机叫车。唐颂穿着睡衣挨了过来，一边摩挲着她的肩膀一边说：“你一直都让人这么省心吗？ ”
赵小青笑了，直接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想什么呢？ ”
她伸手从包里拿出一支口红补妆，之后当着唐颂的面把口红塞进沙发缝隙里，拎起包往门外走去了。她头也不回地说：“以后在外面，我可就是你女朋友了。”
她没敢回头看唐颂的表情。她也不想知道。
今晚有点孤注一掷的味道。原本不是这样的。
原本是什么样的呢？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就睡了。但睡得小心翼翼，她趁着他睡着了悄悄走的。之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瞧准了一切的机会出现在他周围，不光对之前的事情只字不提，都不正眼看他。她接了他公司的剧本，一本正经地跟着开会。他说开完会一起吃饭、一起玩儿去啊，她不去。她说：“有约了呢。 ”沉醉于恋情一般地幸福地说。终于苦等到他正式地私人地约她，在高档餐厅里问她细小又关键的问题：你喜欢吃什么？家常菜的话，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她让他晚上不到九点就把自己送回家里，伸手贴在他漂亮西装的左胸口上，微微用力推开他。看着他一脸不相信的表情，笑着与他挥手告别。之后又转头回来对他说：周末我在家做饭，你来吗？
如果不是乔乔出现，这样的游戏她应该会玩很久。不会不告而别之后又发信息给他，然后主动过来睡。好在是他家里，比起酒店开房是不小的进展。她乱了阵脚，只能孤注一掷。
赵小青坐在出租车里，凌晨的北京，路上车少了，一路顺畅得让心事跟着清晰，她知道乔乔又出现了就会死盯着自己，这一次怕是没那么容易把她赶走了。她看着手机里乔乔的号码，迟疑着要不要拨出去。
- 6 -
她也曾心无杂念地爱过一个人。
大学一入学她就看见他了，苏洋。他组织学生会进行新生接待，安排新生入住。之后又在迎新晚会、年终优秀团干部名单、入党名单、国家奖学金等一系列被命名为优秀的地方看到他的名字，苏洋，苏洋，苏洋，苏洋。
在此之前，赵小青并不知道自己会对这样的男孩子感兴趣，他身材笔挺，气宇轩昂，眼睛里面仿佛写了一个正字。她仔细看他，眉毛如同剑锋斜插进刘海里，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他眨眼睛的时候，赵小青能感觉到那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在她的胃里扇动。
赵小青追随他的身影进自习室，参加社团，进入学生会，做她原本讨厌的所有事情。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女朋友。
大学那几年可能会是她一生里最努力的时候，连高三都没那么努力过。他们的约会就是一起上自习，一起看书，一起办社团，一起接许多的稿子来写，参加所有能参加的比赛，一起跑去参加各种活动。不像其他情侣那样吵架、闹别扭、和好，恩恩爱爱地腻歪着，看电影、逛街、旅游。
赵小青跟自己说这样挺好的，一起工作的时候，她看着他在自己身边认真的脸孔，就觉得挺甜蜜的。再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他对她的影响是好的。
过年回家，赵小青用自己写稿子赚来的钱生平第一次给爸妈买礼物，妈妈都哭了，说小青是大人了，懂事儿了。
快毕业的那一年，她就更觉得苏洋是对的。
在身边的情侣们都因为现实问题分手各奔东西的时候，苏洋在学校外面租了一居室，虽然很小，但是功能齐全。苏洋用自己之前的关系很快就进入了一家影视公司工作，赵小青也在他的介绍下进入另一家公司实习。她在自己的小家里，在床上打着滚儿地想，这么顺利地，她就有了自己的家了。如果过两年他们结婚，就跟爸爸要钱交首付，在北京买一套房子，生一双好看的儿女。
如果乔乔没有出现，一切会按照这样的剧情发展吗？
赵小青坐在咖啡馆里等乔乔。她们约了下午三点，赵小青故意磨磨蹭蹭地出门，打算晚一点儿到，然后满不在乎地坐下来，看着对方期待的眼神。一个小时过去了乔乔还是没有出现，赵小青继续等着。
那一年冬天，乔乔扯着简单的行李来了北京，赵小青去火车站接她，看见她衣衫单薄，在北京干燥的风里，冻得脸颊发红。她没有钱，买了硬座火车票坐三十多个小时从南方过来，吃了三天的泡面。
回到家里，乔乔洗完澡出来，喝着赵小青给她炖的汤，气色渐渐恢复过来。她们躺在床上，乔乔紧挨着她，就像小时候她睡在赵小青的家里，晚上她抱紧了她，说：“小青你别害怕，有我在呢。 ”赵小青说：“我不害怕呀。”
“我害怕。 ”她小声说，絮絮叨叨地说这几年的生活：一个人赚学费，在夜总会做迎宾，在大门口穿着开叉开到大腿根的旗袍，八厘米的高跟鞋，站四个小时。凌晨回到学校，要翻过宿舍的大铁门过去。有时候也被喝得臭烘烘的客人揩油，不能发火。被同宿舍的女生讨厌，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 7 -
她坐在赵小青面前，没有一丝迟到的愧疚。
赵小青打量了一下她浑身上下的名牌，手里那一只她在国内没见过的新款包，撇撇嘴说：“看来你混得不错啊！ ”
乔乔那漂亮又始终带着绝望气息的脸，笑起来是有些冷的，她说：“你了解我的，如今我活得有多么光鲜，过去的努力就有多么变态。 ”
赵小青瞬间红了眼睛，她努力镇定，狠心地说：“你离我远点儿，别碍我事儿。我就想跟你说这个。”
“碍你什么事儿啊？那个跟你一块的什么制片人？ ”乔乔低头倒着茶说，“我见过几次，不算什么特别的人物啊？有一点儿小钱，没什么资历，帮不上你什么呀。”
“我跟你想要的不一样。”赵小青说。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呀？ ”乔乔看着她，“周末陪我去看我妈妈好不好？”
如果她能拒绝她就好了。
三年多之前，乔乔在赵小青的小家里，她说我没钱，我能先住在这里吗？等我赚了钱就搬出去。我们一起搬出去住好不好？
苏洋并不是每天都在，他跟剧组，经常出差。赵小青答应了，让乔乔睡在沙发展开的床上。乔乔也不是经常在，有时候整晚不回来。她跟她讲过苏洋，说我觉得我们过两年就能结婚，他是我见过的最靠谱的人。她说的时候语气太幸福了，有点内疚。
不过，那时她觉得生活多么美好啊：最好的闺蜜就在身边，男朋友是个务实的人，自己的工作也小有起色，她接到了一份能够署上名字的活儿。赵小青在床上卧倒爬起对着笔记本电脑敲字的时候，乔乔就光着两条大白腿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她说：“赵小青，你跟苏洋还没睡过？ ”
“呃，是啊，你怎么知道？ ”赵小青结结巴巴地说。
“苏洋自己跟我说的呀。 ”乔乔一边翻着杂志，一边说，就像说一件特别平常的事儿。
赵小青跑到她面前，盯着她的脸问：“他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
乔乔：“他说他想跟我睡呀！ ”
- 8 -
宿舍里的女孩子们说过：初恋都是炮灰。
赵小青不同意，她说：“你们啊，就是为自己的放荡找借口！ ”
时隔不久，她成了别人的炮灰。
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假装镇定，她说：“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苏洋看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你才多大啊，着什么急啊！ ”
赵小青说：“我不着急，我妈妈催我，她就是想知道咱俩什么时候能结婚。”
苏洋不说话。
赵小青抢过来他的手机丢在一边，说：“认真谈谈。我知道你是一个特别传统的人，我们在一起这么久都没有发生关系，你是想留到结婚那天是吧？”
苏洋说：“你是个好女孩，睡了就得娶。 ”
赵小青：“那你想过娶我吗？ ”
苏洋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前想过。但是，你觉得咱俩合适吗？ ”
赵小青：“什么意思？ ”
苏洋：“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咱俩不合适。你现在想结婚，结婚之后就想生孩子，你的性格就这样，工作上受点儿委屈就哭，最适合做家庭主妇，你对我的发展毫无帮助，只会拖我后腿。 ”
赵小青从来没有想过是这个答案。她呆愣了许久，说：“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吗？”
苏洋：“不是说你不好，你是个好姑娘，但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人生！我这么努力为了什么？别人通宵玩游戏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我在打工，在努力开拓人脉，你以为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跟你过小日子吗？ ”
赵小青慌了神儿，她怯懦地说：“我为什么帮不上你啊？我可以的啊，我现在也在努力呀，我这个剧本可以署上我的名字呢！ ”
苏洋：“你怎么还这么幼稚！你拿什么帮我，你现在能这样，还都是我帮你的呢！”
赵小青感觉一切都跟她原来以为的不一样了，她彻底懵了。她扑过去抱住苏洋，她亲他，她说：“可是，你还爱我的对不对，你还爱我吗？ ”她主动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苏洋推开她，冷淡地说：“你不用这样。 ”
“因为乔乔是吗？ ”赵小青全身冰冷地坐在地板上，“你想跟她睡，她比我漂亮，比我性感。 ”
“哼！”苏洋说，“她就是个婊子，给钱就能睡！”
赵小青挥手打了苏洋一耳光。
苏洋被激怒了，他嘴里说着“我还从来没有被女人打过”，伸手就扇了赵小青一耳光，又抓起她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
门被打开了，乔乔进房间看到这情景，扑上来扯住苏洋，赵小青像一只布娃娃一样，被苏洋甩在地板上。乔乔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冲着苏洋劈头盖脸地挥了过来。
- 9 -
唐颂如约成了赵小青的男朋友。
他如她期待中的那样恰到好处。
他带着她跟朋友一起玩，带她在餐厅吃饭之后逛街，漫不经心地送她昂贵的礼物。他身上有着一种从小到大的好日子养出来的淡定自在，对人与事都没那么多的意见急于表达。
赵小青在镜子里看自己。跟苏洋分开之后，这几年她开始呈现出一种女人味，是比少女的活泼更醇厚的味道。她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娴熟地被男人宠爱着。当然镜子里的人也是有点陌生的，就像，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长成这副样子。
苏洋受伤之后，赵小青去医院看他，被他轰出来。她坚持打电话给他，道歉，他根本不接。
她在他们的小房子里发疯地转悠，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挽回他。苏洋已经让人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影视公司的人联络她，说剧本不用再改了，不拍了。赵小青说，那我的稿费呢？
都不拍了，哪里还有稿费？
她以为幸福的一切都变了，她的闺蜜在夜总会陪酒，她的男朋友不要她了，她的作品根本没有人付钱。
她看着乔乔像个没事儿的人一样看电视、吃薯片。
她想，苏洋和她在一起三年，三年里他们几乎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他对她很好，赚了钱就带她吃好吃的，给她买些小礼物。他是一个好男朋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如果不是乔乔 —她才出现了不到三个月，就把他们三年的感情都毁了！
她还把苏洋砍伤了。否则他一定会原谅她的对不对，她也没有逼着他结婚。她本来可以跟他沟通，好好谈谈。他心软，会回心转意的。可是乔乔砍伤了他，他就有借口狠下心来了。
乔乔吃着薯片突然停下来，指着电视说：“小青，这是我爸啊。 ”
赵小青看到电视上一个娱乐台正在颁奖的节目，她说：“乔乔，你走吧，你离我远点儿！你是一个精神病，你拿刀砍人！你们全家都是精神病！”
如果乔乔再也不出现，她是不是可以一直在唐颂面前游刃有余。如果她23岁，是不是也可以心无杂念地跟唐颂谈一次任性的恋爱。
可现在，她想快一点儿，什么都快一点儿。她让他带着她见各种类型的投资人，把她的作品推荐过去。她想认识更多的导演，他只要不明面拒绝，她就敢提出更多的要求。
她就是那时候见到宋星辰的。他的诱惑是陌生的，经历沉淀出来的性感，好像每一根胡子都藏着谜题等你去解。她在一次聚会上见到他，唐颂介绍完之后，宋星辰说：“赵小青，我看过你的小说。 ”
这句话之后，赵小青感觉宋星辰看她的眼神，像是穿透了她身上的这件黑色长裙，一瞬间就把她的心事都看光了。她努力镇定，说：“那以后我写出来的新作品，都第一时间发给您看看。 ”
- 10 -
乔乔现在过着一个小明星的生活。
她是沉寂多年新作获奖的大导演方大程的女儿。
她借着这个名号可以接到一些平面广告，或是电视剧里的小角色。她珍惜机会，尤为努力，表现十分不俗。
圈子里有一些难听的流言，有人说她根本不是方大程的女儿，而是“干女儿 ”。还有人说她就是个骗子，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和方大程一起出现。她不擅长诉苦，在赵小青面前也是。偶尔，赵小青会陪着她去看她妈妈。乔乔的妈妈目前在养老院里，靠药物维持精神的稳定。奇怪的是，她一点儿都没有变老，神态反而有了一种孩童似的天真。
临近新年，各种名目的聚餐开始了。在一次庆功会上，赵小青见到了苏洋。乔乔在这部电影里演了一个女三号，虽然戏份不多，却尤其惊艳。赵小青替她开心。她把乔乔介绍给唐颂，介绍给宋星辰，就像显摆自己优秀的女儿。
苏洋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这些年赵小青故意不去了解他的信息。此刻见到他也并不惊讶，像他那么努力的人，值得得到一切。她庆幸自己身边有唐颂，而苏洋也算一个实力不凡的前任吧，如果他正常一点儿。可是苏洋好像有点儿喝多了，他看着赵小青，又看看她身边的唐颂，说：“哟，傍上公子哥儿啦！ ”
乔乔挡在赵小青前面，恶狠狠地对苏洋说：“你给我小心点儿！ ”
苏洋说：“这谁呀？乔乔？你胆儿可真大呀！听说你是方大程的女儿，方导的女儿过去怎么会在夜总会坐台呢？我真佩服你，这屋子里得有多少人以前点过你啊？你还敢来？ ”
周围的人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关于乔乔的八卦太多，但少有人知道真相。乔乔：“我真后悔当年没一刀砍死你！ ”
方大程就是这个时候被助理叫过来的。他把手伸过来，拉着乔乔，说：“走，爸爸带你认识几位叔叔。 ”
苏洋愣在了当场。方大程牵着这位陌生的女儿，说：“借着我的名号出来，就老实一点儿，别胡闹。”
乔乔说：“那你死了以后，遗产多分给我一点儿。 ”乔乔疯了一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方大程有些尴尬。
乔乔贴着他的耳朵说：“你真要介绍我给你的朋友认识？万一他们都睡过我，可怎么办呢？ ”
方大程气得脸上青筋暴露。乔乔转身走了，她没有让他看见眼泪。
乔乔成功地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没有人注意到赵小青和苏洋有什么关系。
一整个晚上，赵小青都在跟宋星辰说话。
周围太吵了，他跟她说话的时候要贴近她的耳朵，她感觉到他轻轻吻了一下，在她的耳垂上。她心领神会，大方地冲他笑，越笑越开心，可能是她这几年最开心的时候了吧。
- 11 -
赵小青在阳台上找到一个人抽烟的乔乔。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她对乔乔说：谢谢你。
乔乔没搭话，她把头挨在赵小青的肩膀上，她说：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我害怕。
“我得换个男朋友了。”赵小青说。
乔乔等她说。
“宋星辰。”
乔乔说：“你算了吧。他睡过的女孩儿得有多少啊，正经的恋爱一个都没听说过。你就别飞蛾扑火了。有才华的浪荡子，他在伤害女孩这方面可是专业的。”
赵小青说：“你也睡过他了吗？ ”
乔乔不答。
赵小青：“那你是不是也特别喜欢他的胡子？ ”她捉起一撮头发，在乔乔唇边撩着问：“喜欢吗？喜欢吗？ ”她们嬉笑着闹作一团。笑够了，赵小青无奈地望一望天空，说：“怎么办啊，我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呢！ ”
乔乔：“谁不是呢！ ”
那一晚之后，赵小青再也没有答应过唐颂的约会。他以为她闹别扭，买了礼物来家里找她。她在小区里的茶室跟他见面。
赵小青说：“最近挺忙的，感觉自己没资格花前月下啊。 ”
唐颂说：“我们去曼谷度假吧。 ”
赵小青摇摇头：“不想去。 ”
唐颂：“那你提要求呀！ ”
赵小青：“没要求。 ”
唐颂：“不高兴呀？ ”
赵小青不说话。这个招数是最管用的。当她身边出现一个与他实力相当又稍微对他有点儿威胁的追求者，男人的兴趣就又被提起来了。
赵小青能说什么呢？
有一天晚上她在唐颂家里补妆，伸手从沙发缝里掏出一只香奈儿唇膏，打开往唇上涂过才发现并不是她的那支rouge coco 46＃，她往手背上试了一下，这一支大概是63＃，她以前也喜欢过的。嘴唇上涂着一抹别的女人的唇膏，手伸进沙发更深处掏出来她自己的那支，放在手里看了看，它们的外壳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她什么都没问，现在就更不会说了。
唐颂说：“那我做点儿什么你才能高兴呢？跟你结婚？ ”
赵小青问：“你这么有信心我愿意嫁给你？ ”
唐颂说：“说白了吧，你那点儿小心思我都懂。你喜欢钱？我有钱，我会一直有钱。你喜欢舒服的日子，我肯定能提供。你喜欢借着我的人脉发展，我可以支持着你。总之，你想要的我都有，你想要的我都乐意给你。”
赵小青一直挺喜欢唐颂的，因为他没有什么让她讨厌的地方。这会儿，她明白有时候男人自信起来也会有点儿可怜。她说：“你说的都对，那我也考虑一下，这些东西是不是能够一直吸引我。 ”
他有些愠怒在眉宇之间，依旧努力保持了主动权，他说：“给你三十秒考虑。”
赵小青想了一下，回答：“有些事儿说太明白就没意思了，你连我表演的乐趣都剥夺了，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好用心的呢？ ”
“矫情。 ”他这样回了一句。跟大部分男人一样，他对女人的耐性并不比钱包里的卡片更多。
唐颂离开之后，赵小青依旧坐在位置上慢慢地喝着茶。
她心里想着自己为什么不问他。
喝完两壶茶水之后，她想明白也许是因为从很久以前她心里就清楚，她和另一个女孩子的区别也就是同一款唇膏的两个色号。
- 12 -
过年的时候，赵小青带乔乔回自己家，妈妈特别开心，她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乔乔了。她们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一起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地躺在那张小床上。乔乔小时候住的房子已经卖给别人家翻盖了。漫天的大雪似乎也可以掩盖所有的痕迹。
赵小青想起小时候，乔乔总是拉着她，躲在厨房里，从门口望着乔乔妈妈睡着的小床。她悄悄把一杯水放在床头，然后和赵小青手拉着手躲着看。她问赵小青：“你说她还活着吗？她怎么不喝水呢？ ”
她说：“小青，你去看看。我妈妈她特别喜欢你，她说你长得可漂亮了。”
十五年前，赵小青放学回家找不到妈妈，顺着哀乐与哭号走到乔乔外婆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站满了披着白布的人。
那个经常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笑呵呵的老奶奶死了。
赵小青被来往的披麻戴孝的人吓住了。死亡是陌生的，真正令人感到恐惧的事。
一个小女孩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说：“你别害怕，没事儿的，我都不怕呢。”
那是赵小青第一次见到乔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