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的手仍是高高地举着,他嘶哑着声音说道:“阿芜,军人是不能临阵逃脱的,犯了错就要受罚,你明白吗?”
然后,鞭子依旧落下。
我的一次出征就这样结束了,战局依然是胜。当然战局的结果跟我是没有关系的,人们说只要有须利将军,大迎便是战无不胜的。
回边境的时候爹爹将我安置在马车里养伤,我整日便是不发一语。我会常常想起当初自己决定学武功的时候,想起当初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学了武功,而今却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
或许我天生,就是一个见不得杀戮的人。而这,是我在见过杀戮之后,才明白的。
与我的这种心情相反的,是妹妹燕莺。
这场小小的战役凯旋之后,我随着爹爹回到了府中。
燕莺欢声叫着奔了出来,扑向了爹爹怀中。
爹爹拍着燕莺的头笑道:“一月不见,燕莺又长高了。”
燕莺笑着问爹爹,这次出征跑了多远的路,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一去就是一个月。
爹爹向来是不喜欢燕莺多问这些事情的,听燕莺如此问,敛了笑意说道:“莺儿,以后不许多问这些了。军营中的事情,你不许多问。”
燕莺对于爹爹的严厉,向来不会当成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就像爹爹对燕莺的严厉,也向来不是多么认真的。
燕莺拉着爹爹的手笑道:“我只是想问爹爹,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敌人很多、很难打吗?难道爹爹也遇上了不好对付的敌人?我可不相信呢!爹爹是最厉害的勇士,不会被打败,敌人再多也不会,是不是?”
爹爹亦是微笑:“莺儿是为爹爹担心吗?放心吧,两万六千犬戎兵,都让爹爹打败了!”
燕莺笑着拍手,欢声说道:“打得好!爹爹打得好!区区三万犬戎兵,根本就不是爹爹的对手,就算来十万,也让爹爹一起打败了。”
我站在爹爹身后的一众侍卫里,听着燕莺清脆的话语,心中不由得好笑,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话,十万大兵进犯大迎,那将是怎样可怕,而一举击溃十万大军,那又将是怎样一场厮杀。
爹爹微笑斥道:“孩子话!一举打败十万人,犬戎部落就没有了。犬戎兵性子最是倔强,大迎要那许多不肯归顺的俘虏,有什么用呢?”
燕莺长眉一轩,格格笑道:“听说犬戎都是蛮人,偏生还那么倔强,这不是像蠢牛劣马一般的人吗?他们既不肯归顺,爹爹就带兵将他们全部杀了……”
燕莺的话清脆动听,又带着笑语盈盈,全然是一片纯真,但说着这样的话,听起来却让人心中一震。
我忍不住从众侍卫中走了出来,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燕莺却已经看到了我,微微一愕,随即笑道:“阿芜……”
我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吞吐说道:“你……你怎么说这样的话。犬戎……犬戎虽是蛮人,也不是……却也不是……随便给人杀的。”
他们也留着鲜红的血,他们受伤了也会呻吟,他们垂死之前,也会想到家中的妻儿父母而落泪。
如果不是穿着不一样的衣服,说着不一样的话,犬戎人跟我大迎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如果不是他们来进犯我大迎的边境,那么犬戎的将士跟我大迎的将士,便不用这般相互厮杀。
燕莺好似没有听见我费力说出来的话,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量,脸上笑意渐渐褪去,她奔过来拉住我的手说道:“阿芜,你……你受伤了。”
我的这个妹妹啊,从小就是这样,你跟她说的话,若不是她所感兴趣的,她根本就是听不进去的。即便是她感兴趣的话,等你说出来的时候,她的思绪早已经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了。她的思想同她这个人一样的活泼,也不会受到谁的阻碍,这是她天生的性子,也是爹娘纵容宠爱的结果。
其实燕莺这样不受阻碍的性格,跟我是有些像的,不过我是被阻碍沉默反而更加不知如何开口,而燕莺则是被溺爱的阻止却变得更加无忌。
燕莺的双手暖暖的,柔柔的,指尖轻嫩仿佛裹着郦国人做的丝绸,拉着我生硬枯瘦的手,她自己却在微微发颤:“阿芜,你看起来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你伤的很严重吗?是不是……是不是那些犬戎蛮子!你没有抓住他们吗?”
我还未回答,便已经听见了一个和悦的声音越来越近:“莺儿,接到爹爹了吗?”
抬头,恰看见一身华衣的娘慢慢走了过来,本来温雅欢喜的笑容也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僵住了。
娘的神色里有难掩的厌恶:“阿芜,你回来了。”也不等我回答,娘已经拉住了燕莺,笑向爹爹说道:“我备了好酒,特等你凯旋回来。莺儿也很想念你呢。”
爹娘拉着燕莺的手一同往前走去,我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将军府陌生的尚不如外面荒原上的天地。唯有指尖上还留着一些温软的触感,让我有了一些柔和的回忆。
然而十三岁这一次上战场,终究还只是第一次。
往后边境上再有什么战事,爹爹依旧会带上我。开始爹爹还是将我编在他的近身侍卫队伍里,然而我一次次不肯上前厮杀,一次次默然无声地接受了军法处置仍无济于事,也终于让爹爹不得不出了另外的办法。
我十四岁的时候,大迎东边有一个罗刹人的部落,部落长自立为王,将部落更名为罗刹国。罗刹王向大迎皇上送去信函,声称自今而后,不再受大迎统率,罗刹与大迎分庭抗礼,不再向大迎缴纳岁贡。
大迎皇上为此勃然大怒。罗刹部落向来是我大迎的下属,受大迎统率,向大迎称臣,对大迎缴纳岁贡。这是附近国家部落皆知的事情。罗刹王如此举动,无疑是在挑战大迎皇上的威严。
于是一场针对罗刹国的战争,又开始了。
这一次,爹爹分给我三千人的队伍,让我当一名小将,成为出征军队右军中的一支队伍。
爹爹说:“阿芜,你手下将士的死活,都在你手上。”
彼时我身上上一次临阵逃脱所受的鞭杖留下的伤痕还没有痊愈,而爹爹就给我出了这样一个难题。不得不说爹爹这一招真的很是厉害,三千将士的生命,我没有办法不管不顾。
我自得知消息,便整日烦忧。
不过因为这一场战争而烦忧的,并不止我一人。
爹爹说,罗刹部落繁衍至今,也有百十载了,罗刹人中颇有一些擅长用兵的人,而罗刹敢于自立为国,想必这些年国中集聚的粮草也颇为丰厚,很能经得起一战。
爹爹跟几位大将商量这些话的时候,我也在营帐里面。我深以爹爹的话为然,只是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法子来。
几位大将各抒所见,也不外乎于集我大迎国中的精良兵力,誓死与罗刹一战。
终于爹爹的目光转向了我,他神色平和地问道:“阿芜,你说怎么办?”
有一个念头在我脑中已经存在了很久,从我听到罗刹王写给大迎的信函、知道大迎与罗刹之间难免一战的时候,就已经生出了这个念头,听到那些大将们纷纷说誓死一战时,我心中亦是想着这个念头,只不过我知道,我的意见说出于口,定然会遭到众人驳斥。
此刻听爹爹问起,我却不得不说道:“那就……不战。”
爹爹和几位大将的目光,从诧异变得含了几分鄙夷。几位大将交换着复杂的目光不说什么,终究是爹爹忍不住又问道:“阿芜,你说什么?”
我硬着头皮道:“战无必胜,不如不战。罗刹愿意称王,便让他们称王罢了,只要他们称王不是为了与我大迎对抗,不会主动对我大迎寻衅就好。至于皇上所说,罗刹人不再对大迎缴纳岁贡,其实大迎物产丰足,有没有罗刹的那些岁贡,又算得什么……”
爹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叹息的声音里满是心灰意冷的感觉。
他沉声道:“阿芜,你听好了,这次出征罗刹,你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你不动手击败敌人,你也不用……”
爹爹的话没有说完,一名守卫走进,急急报道:“将军,有人求见。”
通常守卫向将领传报是不会这样神色慌张并且表述不清楚的,这在军中也算是一种规矩。只有军情紧急或者获得胜利的时候,通传的人才能在说话时带着自己的情绪。
爹爹看到这守卫的样子,神色亦凝重起来,问道:“是谁?”
那守卫面露难色,低声道:“那人吩咐,不许小的多嘴。也不肯告诉小的他的来历,只是说有急事,请将军一见。”
这样的求见者,任谁都会感到好奇。
爹爹的目光缓缓看我一眼,转身往营帐外面走去。
求见者的身份并未引起我的好奇,令我好奇的是,爹爹竟让我去见一见那个人。
那个人看到我之后,先是一怔,接着说道:“是你!”
爹爹有些诧异地问道:“三皇子,你见过……阿芜吗?”
眼前的人正是大迎的三皇子,容方铭继。
我原本已经不识得那人了,听了爹爹的话之后,心中也怔了一怔,默默说道,是你。
已经长成挺拔少年的三皇子笑笑说道:“原来这就是将军说的那个小将,八九年前,我好像见过。”
八九年前,爹爹让我学武而我不肯学的时候,曾见过一个少年,他十分好事地追问我不肯学武的原因,跟我说大迎男儿都要学武,要不就是胆小。我记得那少年十分热心地跟我说过,我叫容方铭继,你叫什么。
那时候我还只有五岁,只记住了容方铭继这个名字,却不知道容方铭继是谁。后来我自然就知道了,容方氏是我大迎国皇族的姓氏,皇上与几位皇子,都是姓容方的。容方铭继便是当今的三皇子。
爹爹向来很受皇上的器重,经常受到朝中的旨意,或受到各种赏赐,而大迎人皆不以被人直呼姓名为忤,所以皇亲国戚的名字,我听到也不足为奇。
眼见当日骑着高头大马奔到我面前跟我说话的少年已经长得这般大了,我才意识到自己从当初不愿学武到了如今,已经这么久了。
“原来你叫阿芜。你个子长高了很多,样貌打扮也不一样了,可是你眼里的神气却没有变。”容方铭继对我微微一笑,续道:“听须利将军说,你的武艺十分娴熟精湛,这一次也要随大军征讨罗刹,是吗?”
我有些愕然地看了爹爹一眼,所谓武艺娴熟精湛这样的话,爹爹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的。
爹爹的笑却是十分坦然:“想必三皇子早有耳闻,这些年来,老将亲手锻炼教导了一名小将。阿芜的兵法武艺,皆是老将手把手传授。只是近年来……咳咳……近年来……”
爹爹话未说完,忽然捂着胸口咳了起来,片刻方才平息,说道:“老将近年……军务繁忙,实在没有在督导阿芜这一事上下多少功夫,武艺上没有能亲手传授的已经太多,兵法一道,更是没有教给她多少。如今老将又要忙于罗刹的战事,依我之见,罗刹敢自立为国,恐怕还得益于他周边几个部落的支持,看来这番征战,实在需要费上一番功夫。如此教导阿芜的事情,又要又很久的耽搁了……”
爹爹说着摇头轻叹,似乎没有功夫来教育我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