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手都在跌下马的时候擦破了,撑在地上十分疼痛。
我心中默默地想,无名,果真是无名!这个傻姑娘,还是悄悄地来了。
可是,无名来了,为什么纪云琅的声音,却像是在哭呢?
我心中忽然一凉,想起了刚才的那两道亮光!
割伤我的那柄飞刀落在我前方的地上,而另一把!
我挣扎着跑到纪云琅的身边,惊道:“无名怎么样了……”
眼前是纪云琅惊痛欲绝的神情,和胸前染着鲜血的无名。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然后整个人,都失去知觉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一灯昏黄如豆。
我知道自己忽然失去了知觉,然后整个人向后倒去。那个时候,纪云琅手中还抱着无名。我看着头顶的阳光变得格外耀眼,但那样明亮的光线却并不让人感到温暖,相反却是一片冰冷,我看着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我的后脑在地上重重一碰。
合眼之前,我看见纪云琅在喊着无名,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感觉自己似乎是睡了一觉,在睡着的时候,我能感到失去的力气似乎正一点一滴地回来。
没想到再睁开眼,天已经黑了。
伤口依然痛楚难当,大量失血的无力感却已经消失了很多。我环视营帐,却看见一双俊朗有神的眼睛在一边望着我道:“娘娘醒了。”
我怔了片刻,方才认清楚这人的面容,原来是冯大人。黑暗中我一时没有认出他的面容,却发现他的双目格外有神。
只是冯大人的声音与面容,显得太过苍老,与他湛然有神的双目并不相配。
看来在我晕倒之后,纪云琅终于杀退了那些靺鞨人,与郦国的大军汇合了。
我用力张开干涩的嘴,出声问道:“无名呢?她……”
然而一句话未曾说完,我整个人都怔住了。
我的双眼直盯盯地看着营帐顶部,绣丽繁复的彩绘牛皮营帐在暗光中只剩下一团花花绿绿的模糊,让我格外地感到发懵。
我的声音,我的声音为何会变成了这样!
那不是伤风发烧后的那种嘶哑,而是整个声线都变得模糊,那种声音听起来,跟怪兽受伤后的嘶鸣不差多少。
同时,我的喉头也有些痛楚的感觉,似乎正被包裹着。
我不敢伸手去摸,只怕一摸之下,发现自己的咽喉真的受伤了。
冯大人慢慢说道:“娘娘不必担心,等回到宫中,找高手御医一齐商议,总有办法医治。”
这句“总有办法医治”,在我听来不啻于“无法可治”。随军的御医中尽有高手,可是冯大人却要我回到宫中医治,那么这症候之重,不言而喻。
我恍惚想起了一句话,燕鸣啭啭,莺啼呖呖,所以你的名字叫做燕莺。
这似乎是我小时候听到的话,其中蕴着对我的美好祝福,可是如今,如同燕莺般的声音,我再也没有了。
可是我的伤心,并不只是为了我的声音,我居然更多地想起了纪云琅,想到从此以后,我纵然能有机会与之相对,却再也无法对他说出温柔婉转的话了。
想到纪云琅,我便跟着想到了无名,我忙起身道:“冯大人,无名怎样?”
冯大人忙走到我的榻前,伸手虚按,神色郑重道:“皇贵妃娘娘请勿起身,娘娘右颈边的脉搏被割破,失血甚多,而娘娘俯身跌倒的时候,喉头又被战场上遗落的断刀割伤,伤及咽喉,以致发声困难,娘娘需要好生休息,尽量不要开口说话。”
原来如此。
不幸的是刚好我扑倒的地方就有断掉的兵器,恰好割伤了喉咙,万幸的是,总算只是不能说话,却没有要了我的命。
可是……可是……
我的声音,终究找不回来了。
若非当时纪云琅他……
选择扶住了无名!
我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喊一声。冯大人被我的举止惊到,忙问:“娘娘怎么了?”
我垂首不语,只是用力摇头。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居然是在——
嫉妒无名!
我冲上去为纪云琅挡开飞刀,同时无名忽然出现,伸手推开了我。然后我跟无名同时跌倒。
可是纪云琅,选择在那个时候,扶住了无名。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知道自己喉头在跌倒的时候收了伤,我便忍不住想,若非纪云琅扶住了无名,若是纪云琅伸手扶住了我,那么或许我便不会受伤!
这样的念头虽然一闪而过,却让我看见了自己心里的阴暗角落。
无名伸手救了我,我却反而怨责她不该那个时候出现了。
我甚至想到,若不是无名出现,纪云琅一定会扶住我,因为我刚刚与纪云琅见面的时候,他的眼光,明明一直都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有这些念头的自己,很丑恶。
甚至比我被划伤了的脸颊,甚至比我斯噶了的声音,都还要丑恶。
我无力地对冯大人说道:“没事,我生了不该生的念头,觉得自己……很令人生厌。冯大人,请你告诉我,无名怎样了。”
我看着冯大人脸上的犹豫,续道:“你若不说,我便须亲自去看。”
冯大人点头道:“无名姑娘后背中了飞刀,伤及……伤及肺部。”
我惊慌道:“那……现在怎样?刀子……取出来没有?兵刃入体,不立刻拔去倒是没有性命之忧,拔去虽然危险,可若是迁延时刻,后果更为严重……”
冯大人颔首:“娘娘不必惊慌,匕首已经……拔出来了。只是无名姑娘还未清醒。”
我道:“那有没有找人医治啊!随军而来的御医应该也有不少吧!有没有告诉纪云琅,快让他派人回朝接御医……”我心中慌乱,说话已然有些不知所云,更何况声音嘶哑,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更是混杂难听。
我已经来不及去思索,其实我能想到的事情,纪云琅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冯大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是,随军而来的御医,全部都在无名姑娘那里。还有皇上,亦在无名姑娘身边。皇上也已经派人传讯回朝。”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但随即便反应过来,想到了冯大人方才犹豫的原因。
想必是因为我与无名同时受伤,而众人都围在无名身边,相形之下,我这里的处境难免显得尴尬凄凉。
随军而来的御医都在无名那里,纪云琅,他也在无名那里。
我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多想,只是暗自担心。
冯大人劝我休息,我虽然周身难受,却哪里还能睡得着。
不久帐外有脚步声响,冯大人忙走了出去,我听得有人低声说道:“无名姑娘还是没有清醒,这半个时辰开始发烧。”
冯大人沉吟不语,片刻方低声说道:“你去回皇上,皇贵妃娘娘尚未清醒,不过情况还算稳定,让他不要担心。”
他们的声音虽然低,我却仍是听见了。我明明已经清醒,冯大人为什么那样说呢?
我诧异地看着步履沉重的冯大人,低声问道:“大人何故说我未醒?”
冯大人微微一笑:“微臣想请娘娘再休息一会儿。敌军未退,明日天亮又是新的战局,娘娘有勇有谋,到时还需费心。”
我的嘴边勉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嘶哑的声音与我内心的苦楚倒是相映。
“冯大人既然称呼我为娘娘,那么毓德大将军便已经不复存在了,是因为纪云……皇上来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纪云琅三个字说到了嘴边,我却忽然停住了。
“娘娘英明。皇上既然到此,自然是为主帅。若仍以娘娘为大将军,那么便是不敬皇上了。”
“那么我如今只是一介后宫女流之辈,抡刀动枪固然不合仪制,出谋划策更是干涉政事,大人又何来有勇有谋一说。皇上既然在此,那么明日的事情,就要请诸位将领全心辅助皇上了。”
冯大人躬身道:“郦国虽不如大迎那般将男女之分看得轻,但郦国的大臣大将们,也都不是墨守成规的迂腐之人。娘娘是女中豪杰,谋略胆识不让须眉,臣等皆是心中叹服。这场战事关系三国运势,若有娘娘助皇上一臂之力,那么我郦国虽然兵力不如敌军,却亦能出奇制胜。还请娘娘以万民苍生为念。”
冯大人的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一副悲天悯人的胸怀从言语中流露出来。
我微笑道:“冯大人可将我说得太好了。其实冯大人自己,才是真正不拘泥世俗成见、不墨守宫规历法之人。若我没有看错,那么其实从魏太后在宫中谋反之日开始,从那天我跟冯大人第一次相见,冯大人便一直在暗中帮着我。”
冯大人躬身道:“是皇上相信皇贵妃能助他平定叛乱,所以才在亲自平叛西南战乱的时候,将大权交予娘娘,而微臣只不过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帮助娘娘。”
我道:“我要去跟大迎的主将议和,其实真正相信我的只有冯大人。只有你相信我不会背叛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