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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漠骟匠

李万成

德班差点儿被狼吃掉。有人说活该!德班是个坏怂,仗着劁驴骟马有几个臭钱,各个牧场上的姑娘都让他给睡了。要说起德班阿爸,那可是个好人,祖传的骟匠,那技术,没说的,草原上谁不夸奖。据说那骚牛儿马被人牵着在头里走,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己就已经被骟掉了。直到如今额济纳草原上的牧人们一骟提起他,还引以为荣呢。那老人不但技艺高超,而且仗义疏财,要是遇上主人家手头紧,他牲口照骟,骟完了喝碗炒米奶茶骑上马就走。明年秋天你牧场上该骟牲口了他还来。

老人临终把走骟的绝技传给了德班,但告诉他,这活儿伤生害命的,骟不好要死牲口,况且这行当是拗天行事,平日里就要多行善事,给自己和儿孙们积点德!德班手巧,走骟技术他运用得炉火纯青。这活可不是谁都能学的,可见这人生来就是个狠心的!

开头几年,德班真有老骟匠风范。给钱也骟,少给钱也骟,遇上孤儿寡母人家连工钱也不要了。德班长得虎背熊腰,身高力大。有的牧场上家里没有男人,跑了儿马或骚牛,德班只要一根套马杆子,顺手抓一匹马跳上马背绝尘而去,没多远就追住套牢勒倒了,不待那牲口挣扎起来,一近身就给骟掉了。这名声一传十,十传百,找德班骟牲口的牧人越来越多,他走的牧场要比阿爸那时走的牧场远得多,再说德班又这么豪爽,一般的牧人宁肯多付他工钱,也不少付。但是眼毒的老牧人说德班只学了他阿爸一半的本事。

我家牧场的驴群里新添了一匹小驴驹,长得十分可爱,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常常跟在我们一群孩子后边在草地上跑。黑亮亮的毛,柔软的白嘴唇,大大的黑嘴眼睛,和我们对着看的时候里头能照见人影儿呢。修长的腿,小小的蹄儿,蹄腕山儿上有一小半儿黑毛遮着,细瓷般黑亮,走起来小鹿一般轻灵,真乖巧。后来长市大了,就学坏了,肚子底下甩着镐把长一条黑棒子,见了草驴就追,连生它的灰草驴都不放过。一发坏就到处尥蹶子,又踢又咬,像发了疯,有一回在羊盘上撒欢儿惊了羊群,羊群下午就没回井上来喝水。阿爸骑马找了两天才把羊群圈回来,可是丢了小羊羔,阿爸生气了,骑马出去请了德班。

德班来了,骑着他的黑儿马。这小子财迷心窍,当骟匠挣钱还嫌挣不够,又买来一匹东洋种马,给各牧场上的马群配种再挣。钱多了,烧得慌,挣得多花得多,大人们在背地里说,他的钱都花在女人们身上了。那天一大早阿爸把羊群、驴群都放出去,只把黑叫驴戴上笼头拴在拴马桩上。听人说德班的走骟十分了得,去年纳顺诺尔牧场上来了两个赌钱的汉子,骑两峰大骟驼串各个羊盘赌了几天几夜,也没见他们赢几千,后来才看出点儿门道:几个赌棍老在德班羊盘上绕,还唱一些骚味儿十足的情歌,原来他们是冲着娜仁图雅来的,一来二去绕得久了遇到冈察。“咋,瞄上德班婆姨了?那你俩可把卵子攥紧喽!没事敢惹那个骟蛋的。”那俩赌棍一打听,是骟匠德班的婆姨,舌头伸了老长,骑上骆驼一溜烟儿跑了,第三天德班从老林子回来,听见点儿风声,骆驼也没下跨枪追了几天几夜,追到那俩赌棍牧场上,把人打倒捆个四马攒蹄扒下裤子要骟蛋,俩赌棍咬紧牙关死不告饶,德班大怒。牧场上的牧人拉不开只好向森林警察报了警,德班被拘留了半个月才放回来。今天德班要亮他的手段了,我们一群半大小子都守在毡包周围玩儿,不肯远去,一心要开开眼界。

阿爸抽空来帮忙,德班摇摇头,只把缰绳塞给哥哥,你只管拉着朝前走!黑叫驴以为要放它回驴群,兴冲冲地跟在哥哥后面走。我看它又想进驴群里去干坏事了,还没注意什么事儿,只听德班照驴屁股啪啪两巴掌,黑叫驴一凹腰,他将右手往叫驴胯下飞快一捋,一扬手飞过两个肉蛋儿,骨碌碌滚过我们脚下,在地上跳了几跳,才牛眼珠子似的瓷住了,沾满了沙子。哥哥吓得撂了驴缰绳飞也似的不见了,我看着那两颗布满青筋和血丝的驴卵子,只觉得沟壕一紧,肠子都短了,打脚底下凉飕飕的,人也矮了半截。再看黑叫驴猛一弓腰,撇拉着两条腿可怜巴巴像个要屙屎又努不出来的人,连一步也挪不动了,德班把右手里杨树叶形状的小刀在皮裤上擦掉血污装进兜里,呸呸!往手上吐一口唾沫,往叫驴那没卵子的空皮上一抹,好了!拉上溜一溜,别给喝水,别让卧下,溜到天黑就可以了。

接过阿爸的钱,德班回头就找不到他的坐骑了,只从拴马桩上解下半截挣断的缰绳。忽听我家毡包后头踢成一片,沙土飞扬,跑过去一看,东洋马早跨在一匹红骒马背后忙活开了,气得德班吐口唾沫蹲在沙地上抽根烟等着,老小子,这回可不是我家请你的,白忙活。

从那天起我就不喜欢德班,认定他是个狠心的人。我不明白那些姑娘们凭哪一点爱跟他好,我想她们只要见过一次德班骟驴,保准一辈子也不敢跟他好了。德班放下比月亮还俊的娜仁图雅闲闲儿的,自己在满草原串房子,就像他的东洋种马,走到哪个牧场都要硬插一杠子,他老婆也拿他没办法。要说起德班老婆,那可是这草原上百里挑一的美人儿,我们男孩子一提找老婆,肯定说要找那小样的!德班老婆结婚倒是结了好几年了,因为一直没生孩子,倒越发漂亮了,用毛驴冈察的话说:女大十八变,全凭棒子楦,楦好了楦成个貂蝉,楦不好楦成个笸篮。就因为德班心黑手狠,才没人敢打娜仁图雅的主意。当年有多少骏马一样漠的小伙子追她啊,不知怎么看走了眼,嫁了德班,那小子牛粪得了鲜花还不知匠足,就像我家黑叫驴,天生坏怂一个。

黑叫驴自从那天让德班掏空了,一直弓着腰,像个单峰驼,撇拉着两条后腿,似乎两腿间夹了个篮球,生怕一走就掉下来,不久长成一匹又高又大又漂亮的黑骟驴,见了草驴还追,等追过几道草坡追得草驴站定了等着它了,它却不知道到了一起要干个啥。像个得了健忘症的人,站在那草驴的后边儿发呆。过了很久才承认了现实,彻底老实了。长成了驴群里最标致最健壮的大哥哥,再也不追草驴了,可以一口气从四十里外的纳林河里驮两大木桶水回来。

要说德班倒霉就倒在他的狠心上,有一回他给荒原那头的一家牧场上骟完牲口,主家从来没见过这么炉火纯青的骟匠,杀了一只羊,非要留下他喝酒,请来几个邻近羊盘上的汉子来陪他,几个人又划拳又喝酒,喝高兴了一人手提一瓶二锅头,咬掉盖儿各吹各的,喝到半夜,大家都喝大了。看蒙古包里横躺竖卧的四条汉子醉得不省人事,德班哈哈大笑,他骑马往回返,穿过几十里老林子,天放亮时听到一个大树洞里狼崽子吱吱叫,德班跳下马,从靴子里拔出刀弯腰往洞里看,见洞口拖出一截铁链子,两道幽幽的绿光从洞底射出——嗯!这狼被嘴狼牙夹子夹住了,还拖回夹子和铁链。真他妈运气好了不用起五更!德班张嘴横叼住刀子,腾出双手拽住那铁链一叫劲儿,一匹高大的公狼被倒拖出来,公狼腿市被夹断了,被他这么一拽,疼极了,猛一回头咬住了德班的左手。德班对自己的快手太自信了,从没想过在这草原上还有什么比他的手快,这一下四只眼睛怒目相向,他们两个一声不吭地下死劲,只听手背骨头咯嘣嘣响。德班倒抽一口凉气,一阵钻心的疼,只觉得一颗颗狼牙咬透了手背,见那公狼牙叉骨上鼓起一棱子肉,正在往断咬,听到那排利齿切断筋骨的轧轧声,疼急眼的德班抬腿往狼背上猛踢几脚,咔嚓一声踢断了狼腰,公狼的后半身颓然瘫倒在草地上,可那一口白牙深深地咬进了手背,他们两个一声不吭,两对眸子毒毒地逼视着,谁也不打算放过谁,谁也摆脱不了谁。

天知道这匹被夹断了后腿的狼怎么能把快手德班给咬住。德班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老子活剥了你!他飞快地从嘴里拿下刀子只一下就把公狼从咽喉直划下尾根,肚子上的白肉随刀子翻出来,他变魔术般地使刀从狼脖子一绕,仍把刀咬进嘴里,右手抠进狼肋骨里猛一展腰,像他扒光姑娘们的袍子那样,公狼被白生生地活扯出来扔在沙地上,狼皮到了他脚下只连着条尾巴。可那狼决不松口,丧心病狂的德班恨不能咬那狼一口,一刀插进公狼牙花子里。猛一撬,刀断了,才救出左手,可手背上一串子黑紫的血窟窿,早中了毒,血肉模糊眼看着肿成大馒头,再看那公狼赤精着一身白肉躺在沙地上,全身的每一寸肉都疼得颤抖,但那对冒火的眼睛始终紧盯着手提狼皮的德班。公狼始终没有哀叫使德班不能快意,他一靴子踩住尾根猛一扯倒扯下那尾巴跨马就跑,那塞满狼毛的尾巴在他身后一撅一撅,远看像一峰发了情的儿驼。

德班从此残了左手,劁驴骟马再也听不到那啪啪两声。可那小子心更黑,手更狠了,他骟牲口只在右手掌中藏了那把小刀,左手往那叫驴屁股上只一拳,那驴吃一惊一凹腰,他顺手往胯下一掏,一扬手俩驴卵子早飞了,每颗还带着一截颤悠悠的肉线儿,吓得人们不敢到跟前看,况且他从不回头可每次都准准地扔在年轻女人们身上。这小子满脸杀气,越看越像个屠夫。

德班自从残了左手,就和狼拧上了眉,秋天一骟完牲口,一冬天挎着枪骑着大黑马钻进老林子去打狼,只要让他看见一泡狼粪或一个狼踪,哪怕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也要追进荒原里把它打死,把皮剥了回来,打伤的狼他从不补枪,把刀鞘横插进狼嘴里,用皮绳儿捆住狼嘴,然后剥开狼脖子里的皮,左脚踩住狼头,右手抓住狼皮合着全身之力往后猛一蹬活扯下来,高大魁梧的德班成了老林子里的一个恶魔,一个十足的屠夫。几个冬天下来,卖了那么多狼皮,还没解了他的左手之恨。

那年冬天,大雪封门,黄羊都冻死了,气温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人们出门尿尿都得带根小棒了,西伯利亚的寒风把牧场上的草根都扯出来了,德班骑马进了老林子六天了还没回来。天上飞过的乌鸦被冻死,笔直地扎透雪盖,栽到德班家门前。嗯,这是凶兆!娜仁图雅只好向附近几个牧场求援,男人们持枪骑马进老林子去找他。他却在半晌午回来了。邻人们见德班平安归来,都来看望。德班狼毛也没打着一根,却抱回一只胖乎乎的小狼崽,狼崽在他怀里都睡着了。这狼崽可能还没断奶,胖乎乎的,全身毛茸茸的发黑色,我们一喊给它惊醒了,打小个哈欠,刚睁开眼,两眼像漆点一样黑。我们几个孩子轮着抱一抱,多好的小狗啊,你要是把小指头喂它,它就咂得吱吱响,痒痒的。

老人们劝德班,打猎要守规矩,把狼崽给送回去。德班满不在乎,说我要把漠它养大了活剥它的皮。人们悄悄骂他缺德。几位老人见劝不住摇摇头离开了他匠家的房子,聚到一棵梧桐树下商量了一会儿,恰好进林子找人的马队也返回来了。大家都认为这样干会给牧场招祸的,本来都约好明天动身联合起来倒场的,大家当天就赶上畜群和勒勒车起身了。临走还有个好心的猎人圈马跑来关照德班当心母狼来找事。德班拍拍猎枪,一咧嘴满脸的不屑。

第二年春天,牧场上的草长高了。我们从冬场赶羊倒场回来,听说德班出事了,口不留德的人就说狼把他给骟掉了。娜仁图雅还没个孩子哪,咳!老人们都无奈地摇摇头。“这下我可能帮忙了。”有个小伙子这样说,一群男人们都笑,被老人们骂散了,我们在人群里左看看右看看,鬼才知道什么事儿让他们笑得那么开心。

后来才搞清,就在大家倒场走的那天,一周没回家的德班带的冷肉白酒都没了,他归心似箭,只管揣了从窝里掏来的小狼纵马往回赶,根本没注意那母狼远远盯着他。借着林子稠密一直跟到牧场,闻着狼崽的气味连他家房子都认下了。等天黑定了到老林子深处一嗥,那凄惨的嗥叫传进百年老林子,一个传一个,到半夜就聚了几十匹狼,踩得林子里枯枝败叶一片杂沓,挟着一股腥风,直奔德班牧场。

有人说德班是头叫驴,一年四季不放牧,骟牲口又不费力。到谁家牧场上还嘴不是敬为上宾,大碗喝奶茶,大块吃肉,长了一肚子坏水,在外边风流浪荡够了,山回了家一看都不如他的娜仁图雅漂亮,他俩没孩子,住的又偏远,白天驴劲儿上市来了扒光娜仁图雅的袍子就干。

那次钻了六天老林子连根狼毛也没见着,回来下马等到人们散去,急匆匆进了屋。娜仁图雅高兴地给他端上奶茶手把肉,德班又从柜里提出瓶白酒,又吃又喝。喂完黑马和小羊羔,天已黑了,娜仁图雅挤来羊奶,可那小狼不会舔,她家只有喂羊羔的牛角奶嘴儿,就把奶灌进去喂那狼崽儿,喂完了还找张羊皮包起来。

德班六七天没见女人了,这在他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娜仁图雅只顾忙来忙去喂狼崽,却不知自己那高耸的乳峰,窈窕的身段晃过来晃过去把德班撩得欲火中烧。德班急不可耐地从背后一把搂过娜仁图雅,扯开前襟,一对肥硕的乳房就蹦出来,德班埋头咂了一个,女人就不行了,猴急的德班扒光了婆姨的袍子扑了上去。结婚几年来娜仁图雅已经逐渐习惯了他的纵欲无度。几个回合下来就夫妻和谐,如鱼得水了,女人的叫声尖锐又放浪,德班感到扭动在身下的婆姨像片激情汹涌的海,温润的浪花把他掀上了快感的虚空……突然砰的一声,一匹狼一头撞碎窗棂扑到了土炕上,压在女人身上的德班热汗淋漓正在大起大落地忙活着,猛一惊,飞快从枕下拔出刀来一刀捅去,又把那狼送出窗外。只听窗外咚的一声,狼掉到院里,德班左手残了右手可不残,一把拽过炕桌就把窗子给堵上了。

这时候只听院子里一片杂沓惊了羊群,黑儿马惊叫着乱踢腾,德班知道几个冬天下来一直钻老林子,那马有了追狼的习惯。整个房子四周沸腾般骚动起来,不知外边来了多少狼。打狼的时候,风餐露宿钻七八天老林子,也不一定能打着一只,今天不用请全送到门上了,德班兴奋极了,从墙上的红柳橛子上摘下枪。

开始德班仗着枪法好,又是在他家里,有恃无恐,一边骂骂咧咧,灭了灯,只把桌子挪开个缝儿,见一点绿光一枪一个:“妈的,该老子发财,狼皮送到门上了!”一连打死了几只,那狼就奸了,忽啦绕到房后蹿上了房。德班是夏场上的常住户,嫌毡包窄憋,他到过汉区,是见过世面的,赶时髦学汉人也盖了土坯房。土坯房矮,只听得一匹匹狼窜上房顶。两只牧羊犬狂吠了一阵也被赶跑了,那上了房顶的几匹狼像几个勤劳的泥瓦匠,一爪一爪从容不迫地刨,房泥扒光了,露出了红柳,只听抓得红柳刺啦啦响,赶快点上马灯一看,头顶上密密麻麻全是马鞭把子那么粗的红柳,德班不禁冷笑,你抓呀,劲儿大你就好好抓!既然用不上枪,他就挂起枪,拔出长刀。

可那狼照抓不误,一爪比一爪狠,红柳开始往炕上掉渣了。他妈的,你还来真的!德班手持长刀往那窟窿上死命的一攮,只听房顶上一声惨叫,狼就咚一声栽下屋后去了。德班抽搐着脸冷笑一声。接着只听忽隆一声响又一匹狼蹿上房顶接着先前的那个地方刨。刺啦刺啦,一下一下挠在人心上,那狼刨一下,娜仁图雅抖一下。看来这群狼今天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红柳缝里开始往下渗血了,可那狼执著地挠着刨着,没有一点犹豫,像一个刻苦的人在干木匠活儿,有条不紊。操!德班瞅准那地方连捅两三匹狼,终因出手太猛长刀断在一匹小狼身上带走了,他只顾捅得解恨,不想把屋顶上的红柳给捅断了,后来的狼刨起来省劲多了。娜仁图雅吓得裹着被子缩在炕角里发抖,看汉子一心一意地跟狼较量,早把她给忘记了。屋顶上的红柳也被抠断了,屋顶露出一个碗大的窟窿,漠狼从那窟窿里扒着三角形的脑袋急切地往下看,嗥叫声震得马灯一闪一闪,接匠着就听见房后面一匹匹狼蹿上了屋顶,只听它们挤得在屋顶上团团乱转,屋顶上的椽子红柳被踩得嘎巴嘎巴响。妈的,要压塌了。

娜仁图雅只听过到了下半夜老林子里的狼像孩子那样哭,只见一匹苍狼尖尖的嘴从洞里伸进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哪里见过这阵势,光着身子尖叫着扑过来抱住德班的腿发抖。没了刀,德班从墙上的红柳橛子上摘下枪,推上子弹瞄住那洞打,又一匹狼正在伸头往里看,开了一枪咕咚就掉在房后一个。狼群被激怒了,羊房子周围的嗥叫声响成一片,黑马嘶鸣着拽得拴马桩上的铁链哗啦哗啦响。德班后悔下午把黑马拴死了,要不这会儿马撒开野还能在屋外接应他。屋顶上不断地有狼被击中掉下去,也不断地有狼又蹿上屋顶,娜仁图雅吓得捂住耳朵大哭,德班抓起枕巾绑住耳朵来抵抗房子四周那撕裂人心的嗥叫声,痛快的杀戮刺激了他,他像一尊战神,左抵右挡,毫不怯阵。屋顶上的洞越抠越大,虽然这对他瞄准有利,尤其狼要是伸头往里看,那幽幽的绿光和马灯光一反射,面对面,一枪一个。可那狼在屋顶上前赴后继,毫不怯阵,窟窿要是再刨大一点就有危险了。听一听四周的牧场除了狼嗥和黑马的嘶鸣,绝无踪响,几只牧羊犬竟也没了吠声,不知被狼追到哪里去了,或许是被吃掉了,似乎在这片草原上从远古洪荒开始就只住了他们一家人。一个冷森森的寒噤从全身抖过——只能靠自己了!

他稍一分神,一匹老狼把后腿从窟窿伸了进来,张开钢钩一样的利爪左右瞎划拉,几乎抓着德班的头。娜仁图雅看见那条毛森森的狼腿立时吓昏了过去。德班顾不得老婆,抓过枪一搂火,没响。拉栓一看没子弹了,一摸子弹袋一粒也没了,他后悔先前射击时没有节省到危急的时候再打。现在那条粗壮的狼腿越探越长,仍在盲目地往四周乱抓。急红眼的德班一把从墙上拔出那挂枪的红柳橛子往狼腿上狠命一捅,捅穿了过去,那狼狂叫一声往外拔腿,可二尺多长的红柳橛子卡住屋顶,任它力大也无济于事,疼得那狼绝命地尖叫,只听房顶上呼啦一下子全跑光了,连房四周那些杂沓声也听不到了,逃得真快。德班残忍地笑了笑,可这一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野蛮的笑声响彻了屋里屋外,冲撞在牧场上……可屋顶上的窟窿被那痛极了的老狼转着转着一通乱刨,越刨越大,甚至看到这匹公狼的两个卵子,吓懵了的德班一见这老本行条件反射地就地从炕上的衣兜里摸出骟刀,飞快往那卵子上一划顺手一捋,吧嗒!两只卵子掉在炕上,还各带着一段肉线儿,那狼拼命挣扎,嘶叫得更疯了。德班低头才见老婆吓昏了。慌手慌脚给老婆穿好袍子抱到屋角藏好,乘着狼群退了自己也穿好了衣服,摸了摸靴筒里的短刀,抓过毛巾箍住耳朵,一屁股瘫坐在炕上。

只听那匹被骟掉的公狼尖锐的叫声,那声音都直了,每叫一声那空皮囊就往下滴几滴血,那尖叫声刀子一样直接扎进德班脑子,这尖叫声把他逼疯了,他恨不能撕开自己的脑袋和胸膛,刚穿好的袍子很快浸透了汗,发了疯的德班从靴筒里拔出短刀,让你叫!再叫!往那鲜血淋漓的胯下猛力一捅,拔出来,再捅。不叫了。屋顶上流下好多血,他坐在炕上抓下脑袋上箍的枕巾擦汗,怎么也擦不完,耳鸣得邪乎,像有根钢针从脑子里一点点往外抽,抽得左脸一跳一跳。太阳穴往外鼓胀,生疼,脑袋嗡嗡响,像有根棒子从身子里直冲头顶下死劲儿捅着,一下又一下,咚!咚!坚定而执著,他用那只残手捂住耳朵咬牙忍着,狼血滴了一手浑然不觉。恍惚像做了一场噩梦,伸手擦擦脸,沾了一脸血。

刚缓过劲儿来听外边刮风般一阵响,黑马嘶鸣起来。狼群又不声不响地围攻上来,这次除了蹿上房换个地方继续刨外,连屋外墙根四周一起响起了刨土声——这可是沙滩上盖的房啊!德班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没了子弹,断了长刀,他像匹发了情的儿马,在小屋里来回乱转,绊在老婆身上跌了一跤。妈的,好在天快亮了!这一踢把娜仁图雅踢醒了,听到房子四周都在施工,这女人吓坏了,看自己男人变成一头野兽,她拖住德班,求求你,放了小狼!放了小狼!说实话她也心疼那小狼,憨憨的像个孩子吮她小指头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就化了,像个母亲,她还喂了它热羊奶,根本没想到惹下这么大祸。

可这时的德班就是一匹公狼,一匹凶残的公狼,只见他两手鲜血,眼露凶光,神经质地满屋子乱叫:叫老子服输,没门儿!妈的,反正天快亮了。屋顶上的窟窿有那匹死狼堵着,他怕谁?他扭曲着脸阴冷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像猫头鹰,又像野兽的嗥叫,狞厉的笑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冲撞。真的,他打心底里服气阿爸,记得那时候房子刚盖好,新新的墙上钉个一尺多长的红柳橛子,他还老大不高兴,可没想到几年以后这根橛子救了他一家人的命。

那小狼吃饱了,被娜仁图雅包在一张绵羊皮里,它憨憨的婴儿一般偎在羊小毛里睡得正香,头一阵狼嗥它还梦魇似的哼了一哼,后来就偎在羊毛里睡熟了。

天亮了,那群狼根本没有退的意思,怪了!德班第一次关心起邻居的牧场。是的,走了,都走了,没人了!只听屋顶上,墙四周各干各的活儿,嗥叫声也停了,黑马喷着响鼻,把铁链挣得哗啦哗啦响。四面刨墙根的声音越听越真,估计快刨匠通了。房顶上的抓挠声一下一下直挠进德班心里去,他的左脸颊抽得邪乎,耳朵里好似戳进半截木头棍子,生疼。耳鸣又开始了,他又成了一匹丧心病狂的公狼。刚一疏忽,另一面屋顶又被刨开个窟窿,那畜生顺势把带血的前爪伸了进来乱抓,抓掉了德班脑袋上绑的枕巾,急红了眼的德班拔出短刀一攘,戳进那狼胸骨里去,那狼惨叫一声把刀带跑了,德班望着满手滑溜溜的血污往皮裤上擦一擦。娜仁图雅满脸泪水,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得像只待宰的羊羔,望着德班非人的凶相,她缩进墙角里哭泣,再也不敢求他,也不肯到他身边。

听着婆姨无助的哭声,丢了最后的武器,德班终于害怕了。他缓缓地走向墙角,看着沉睡在羊皮里的小狼,腮帮子跳着,真想跺它一脚,娜仁图雅捂住脸伤心地大哭起来。德班愣了许久,腮帮子蹦蹦跳,回头看看老婆,从羊皮里抱出热乎乎的小狼悄悄挪开炕桌,从窗台推下去,熟睡中的小狼一声惊叫,只听房顶上的狼呼啦一声全跳下来围在窗前。

天早亮了,太阳普照草原,绿草波浪滚滚一直涌向远天。地上没有野兔、没有黄羊,天上没有鹰,天地间什么也没有。草原一片静谧,一匹母狼怜爱地嗅嗅小狼,它流泪了,把小狼含在嘴里,蹒跚着带着狼群向老林子走去……

荒原上的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小羊羔一转眼又当了妈妈。在草原上亘古不变的荣枯流变里,人世间早已暗换沧桑。首先我们长大了,以前我们看娜仁图雅,只觉得她好看,舍不得离开,有一种对姐姐一样的依恋。我们早就立誓,找老婆一定找她这样的。一转眼我们都长成了愣头小伙子。我,乌力吉、朝格图、高布泽放马时宁可多绕几公里,也要赶上马群从老林子边上绕过德班牧场,只要能望一眼娜仁图雅,我们就心满意足赶上马群往草地深处去了。反正她家那黑儿马瞅见个骒马影影就又刨蹄子又趵蹶子,她总要出来给黑儿马添点草料什么的,我们总能找到办法不让自己失望。就在那段焦虑又迷乱的日子里,我发现毛冈察也到德班牧场附近转悠,要不是德班见天喝醉睡在草原上,这驴日的吃上豹子胆啦!我看见他的灰马像个幽灵出没在老林子里。德班仍是老样子。平时除了有人来找他那黑儿马配种忙一下外,哪也懒得走,要不就是喝醉酒钻进老林子去打狼。我担心冈察谋算娜仁图雅,他们三个小怂还泡在幸福的想象里不知道呢。

冈察这怂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样样落不下他,娶老婆他还嫌花钱,想女人了就去各牧场串房子,在坏怂里头仅次于德班。有一天还不到出群时候,高布泽神秘兮兮地骑马跑来告诉我们,我看见冈察日驴啦!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他还很内行地用手比画了一气。我知道高布泽比我们三个人更爱娜仁图雅可他硬撑着不说,看来他也发现冈察纠缠娜仁图雅了,他的话可信不可信呢?一想到冈察鬼一样地跟着娜仁图雅,心里就有了仇恨,对,就是,这驴日的家伙!我们骑马走在去放牧点的路上边唾边骂。

每天早晨随马群绕过德班牧场时,我还存了另外一个心眼:看紧那驴日的,不许他碰娜仁图雅,那一向我在靴筒里插了把刀子,磨得飞快。也许操这份儿心的不仅是我一个,冷眼看高布泽那奶豆腐色的脸,我猜这家伙想娜仁图雅想得熬不住了可能也用手自个儿来。德班打狼越来越入迷,钻进老林子十天半月不出来,连春季脱毛的骚狼都不放过,真是疯了。德班那黑儿马本来就高大吓人,上次叫德班用铁链拴在桩上没追上狼不说还被狼抓得遍体鳞伤,伤养好后更加穷凶极恶,一发怒满嘴喷白沫子,来给马配种的人一见儿马这样子连骒马也不敢拉,放开缰绳由它倒腾去,反正倒腾够了它就会老实一阵子。我一直恨德班,有这么漂亮的媳妇不好好在家守着,放着劁驴骟马的轻省钱他不老老实实挣,见天灌烧酒,醉得像只死狗,醉倒了就睡在荒原上,好在有那匹黑马护着,人不敢到跟前去,狼也不敢。

娜仁图雅一直没怀孕,没怀孕的少妇闲在美丽的草原上,摇曳成一朵盛开的花儿。娜仁图雅柳腰丰臀,她从对面走来,凝脂般腻白的脖子上隐约能看见浅青的血管,叫人一见恨不能咬上一口,好几次梦里搂着她,醒来骂自己真不是东西,可没过几天还是盼望她到梦里来。

娜仁图雅的存在是我们的不幸,我们几个青皮小后生整个夏天在毒太阳的烘烤和对娜仁图雅爱慕的意淫中苦苦地度过。娜仁图雅,我们是小伙子,尤其我们是草原上的小伙子——成天不是放驴就是放马,我们早就成熟了,但没处发泄,见了姑娘就脸红得不敢搭话。成年累月地进无人的草地放牧把我们放傻了,小我们只能默默地给自己心中的仙女献上我们虔诚无望的爱慕和崇拜。娜仁图雅。我们大家谁也不说出来,但谁也心知肚明我们共同爱慕的天仙。娜仁图雅。思慕的时间久了,无望的苦恋酿成了毒酒:我们恨透了德班——这头叫驴占住了草原上一朵最美最艳丽的花儿又不珍惜她,年年叫她开谎花。好几次我们去匠追赶被风暴惊了,跑散了马群,半夜赶着马群从老林子经过德班牧场,听那屋里传出娜仁图雅痛苦的尖叫,听得出来那是一个人疼痛极了的叫声,这头叫驴,黑天半夜的,不知道在怎么折腾她,日他妈的,有机会一定干掉他!

娜仁图雅,为了你,我们谁没在太阳底下发过这种毒誓呢,只不过,娜仁图雅,为了你,我们都不说罢了。

到了七八月,沙地晒得冒烟了,戈壁上到处是太阳光,荒原上无边无际的砾石成了一朵朵火焰,摇曳流窜,射出一支支金箭,晃得人眼痛,正午走路都不敢往远处看。放马时把鸡蛋埋在干沙里,一会儿来剥开吃,早烤老了,烘干了。即使不去放马聚在毡包里喝啤酒也像窝在烤箱里,一动就是一身黏汗,热极了。风,是没有的。只能骑马去纳林河里耍水,那可真是祁连山冰雪化开的圣水,一跳进去通身清凉,暑气全消,快活得叫你非喊一嗓子不行。可大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耍水时谁也不准提娜仁图雅,只要谁一提她的名字,我们四个人像二岁子叫驴听到了草驴发情的嘶叫,每当这时我们各自找个借口弯着腰游进深水里,等到扑腾不动了来浅水里一站,哈,武器直指天空,谁也好不到哪去,一样的骚胡羔子。反正已经互相看见了,红着脸忸怩一会儿便比较一下谁的最粗最长,等将来把娜仁图雅弄到手就归他。比完了大家一齐指定了我狂笑,我从河底挖起湿泥来向他们甩去,那几个家伙光着屁股跳上马背跑了,洒下一路的笑声:“把你山们卵子硌烂才好呢!”

再后来太阳还真从西边出来了,要说这草原上变化最大的除了天气再就数德班了,暴戾阴狠的德班一下子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下子变得平和沉静与世无争了,这以后德班要到谁家牧场上骟牲口,成了当地一场不成文的盛典,人们都要穿上鲜艳的袍子,戴上飘着饰带的帽子,到牧场上看德班的走骟绝技,人们把能请德班到自家牧场上骟牲口看作是一种荣耀。乌日娜家几匹二岁子儿马甩开鞭了,把马群给追炸了,拢不回来。乌日娜阿爸请来德班骟马,围观的人群里当然少不了我们四个。从四年前受狼群围攻以来,德班骟牲口再也不故弄玄虚把动作做得飞快,搞得人眼花缭乱。他想带个徒弟,德班看中了我。骟马的时候他让我站在他的右边,看他右手指缝里夹了杨树叶形状的骟刀,只见他温柔地朝儿马胯间一摸,大拇指和食指飞快地一捋,两颗鸭蛋大的马卵子已经血津津地放在手掌中了。“你看,这很容易。”最后剩下一匹小一点儿的儿马子他让我试试手,我被那儿马一蹄子放展趴了一个多月。当天各牧场上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有给德班递烟的,有拿着毛巾给德班擦汗的,乌日娜不停地在德班面前扭过来扭过去地骚情,我就不信她阿爸也看不见。纳达慕上端上银碗向德班唱祝酒歌的姑娘们一个个仙女儿似的,这要是在前些年德班早把她拉到没人的草地上撂翻给干了,看过德班走骟的人们都衷心地赞叹:多么好的技术,难怪这么多姑娘追呢!可无论姑娘们怎么骚情德班就像被骟掉的儿马,任那么多水灵灵的姑娘在他面前扭过来拧过去他看也不看一眼。后来德班见我被马踢怕了,就教我一手和儿马并排一边走着一边顺势骟的技术。他喊过马倌牵来一匹性子暴烈的二岁子儿马,马倌拽不住把马吊到拴马桩上。“你看!”他从拴马桩上解下那匹捣蛋的儿马子,左手紧拽着缰绳在儿马左侧大步并排走,只伸过右手夹了刀子往那儿马胯下一掏一捋就骟掉了。他让我试了一匹,很顺利。从那以后我再没挨过马踢,当我完全会骟马的时候,德班突然洗手不干了,人们都惋惜他放下轻省钱不挣!

夏天和秋天在剪毛、招绒、打草、搭干草棚子的繁忙劳作中匆忙过去了,心中的仙女只能在夜晚来入梦,而我们恨之入骨的德班早就变成良民了,酒,还是往死里喝,可狼,却一只也不打了。以往他和他那匹黑儿马成了老林子里狼群的煞星,只要一闻到他的酒臭和火药,听到黑马的嘶鸣声,狼跑得比西伯利亚季风还要快,都吓破了胆。如今德班不但不打狼了还把春天跑青乏死的羊扒掉皮扔到老林子深处,让那些狼崽子大了供不住奶的母狼们有个吃食。从这以后,牧场上倒也很少遭狼害。唉!要说这世上还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这可是当年那个活剥无数狼皮,连一个小小的狼嵬子都不放过的屠夫德班啊!

娜仁图雅仍然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少妇什么活都得干,打草、堆垛、栽桩、拉铁丝网、背干草。成天干活的娜仁图雅越发出落得丰满,细细的柳腰,浑圆漂亮的屁股,唇红齿白,两个乳峰顶起袍子,翘翘的。我想那幽深的乳沟栽进去肯定能舒服死个人。当她款摆柳腰从你面前轻轻巧巧地走过,留下那似有若无的芬芳,害得我们几个小伙子不是丢了牲口就是忘了饮马,真叫没办法,谁让你摊上这么美丽的一个邻居!你不丢牲口难道该别人丢?

今年的春脖子长,等得人都不指望它了,风季刚刚过去,苦焦饥饿的羊群早就跑完青吃上个二膘膘了,该从居延海往夏场倒了。倒场的活儿苦得很,把帐篷粮食饲料装上勒勒车,赶上畜群上了路一般就不敢停,稍有停顿,就有小股贪恋水草的畜群跑回去了,这很容易引起大群的骚乱,还要时时顶上子弹对付偷袭匠掉队单个羊只的孤狼,夜里羊扎了盘得带上猎狗巡夜,等到把一群群牲畜全部倒回夏场,我们都快累死了,钻进毡包里一头扑到地毯上再没醒来。

凌晨被水泡醒了,听到四周的羊盘上女人叫娃娃哭,狗在沙包上狂咬乱窜,我提上裤子一看,靴子都漂到枕头上了,惊慌失措地跑出毡包鸣枪报警。毡包门前羊盘上的五六百只羊跑得一只也不剩,逃走的还有几只牧羊犬。厚厚的羊粪黑珍珠一样漂进蒙古包,木桶和捣酥油的桶跑出毡包,急急忙忙随水漂走了。铁炉和酥油桶坚守在家中,等着逃荒归来的主人。等我捞出子弹和马鞍,羊盘上只有厚道的骆驼面对着毡包安详地反刍,默默地保护着毫不知情还睡在毡包里的主人。那些羊啊、驴啊、马啊早在上半夜水头一来就抛弃了主人上路逃走了。其实它们逃走了才好呢,不用管它们我们更轻省、更好跑。反正有牧羊犬跟着,羊群跑出去也丢不了,它们顶多在别的草原上转上十天半月,等到那纳林河水一退就又转回我们牧场了。

这一年老天发了神经,祁连山冰川上的雪水溶化得太早了,一时间水漫河床,纳林河发了狂,把天上所有的水都泼到额济纳草原上来了。老人们说是上天的水缸破了,刚刚长绿的草地被一顿漫头水淹得无边无际——早春的一场沙尘暴刮了三天三夜,流沙淤埋了古河道,本该进居延海、天鹅湖的大水成了掐掉头嘴的苍蝇满世界乱撞。大水追得戈璧上的兔子、狐狸、松鼠、黄羊和黄鼠狼乱窜,鼠类们被迫逃出洞来,鹞鹰在天上盘旋,吹着尖利的口哨,要吃肉了。这场漫头水一淹估计一个月草都返不上青来,接连几天好像天被谁捣了个窟窿,草原上空乌云密布、风暴呼啸,天上的水全漏到这片草地上来了,男人们组织到一起骑马上纳林河去查探险情,可浩大的水势吓得马不敢溯流而上。德班仰脖子灌了半瓶酒骑上黑儿马长嘶一声溯流而上去查探险情。回来一说大家都变了色,由于下游的故河道被淤埋了,形成了几公里长的高沙丘,纳林河对岸的堤坝好好的,就把这边冲开三百多米宽的一道豁口。恰逢汛期,几千立方米的大水全涌进纳林河东岸的草地,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怕是跑出来的人畜还会被淹进去的。

逐水草而居,沿着古河道设帐篷,这是土尔扈特部落祖先的规矩,可几百年的老羊盘帐篷今天一个早上全给冲跑了,连块毡也没给留下。庆幸各牧场上都有骆驼可以营救人,女人们带着孩子跑到高地,到处有骆驼驮了女人孩子往高地上走,遇到深水区,骆驼往水上一躺,人们把小孩放上去,女人们掰住驼峰,骆驼划开四条大长腿,又稳又快,一会儿就把人送到高地上了。今天人们才想起才另里玛老人说过的话:骆驼是我们蒙古人的船。当时我们在背后嘲笑他老糊涂了,几十年后还是应验了,难怪这百十年来牧场上老老少少死了那么多人不建敖包子,草原上的牧人们只为那老人建了个敖包子,人家是先知呢!

把女人孩子们一救出来,男人们就放心了,大家一看水势太猛连人头也没点就骑马跟着德班上纳林河岸去查看险情:惊涛骇浪如炸了群的野马奔腾而下,夹杂着拔起的红柳和整株的梧桐树,大河横流,泥沙俱下,几丈高的浊浪凌空而来,河岸被大水震颤着,河岸的塌方砸起一股大浪,泥水飞起来卷回岸上,几十号人马立时被拍成了落汤鸡,马儿惊叫着开始骚动后退起来,估计水倒没有多深,可人们却输了胆,这百年不遇的大洪水“长生天不保佑额济纳草原了,就是惩罚,是哪个小子得罪了神。”呼和巴雅尔边向纳林河磕着头边愤怒地盯着大水中冈察那座摇摇欲坠的破毡包,不知是他先日驴了我们才到处乱说的,还是因为我们捕风捉影到处乱说传成真的了,现在连我都犯了疑惑。得想办法堵住决口啊,羊群逃出去顶多转上一个多月就会转回来,泥沙冲起来,把草压没了数万只羊回来可吃啥呀!人们给一河疯水吓呆了,天地发怒了,像个老女人,歇斯底里地穷折腾。起风了,劲风推浪,轰隆!又一排堤岸坍塌、几十匹马惊慌后退,刚扎稳阵脚,“看,一扭头,只见德班身背铁锹从三百高布泽博大叫:德班!”多米处飞马奔来,那黑儿马鼻孔贲张,鬃毛立竖,一声长嘶从人群头顶上凌空越过,向浊浪崩涌的河水里飞去,只听呼隆一声水花四溅,人马掉进二三十米远的河里,砸起一根水柱子。如天神降临般的黑儿马立时不见了,刚从水中冒出头,一排大浪打来,人们惊叫一声只见人马都被淹没在水中。大浪刚过,黑马奋力跃出水面向对岸游去,被打进激流的德班手紧拽住马尾奋力游着和黑马一起在拼命,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我们几十号人呆坐在马背上像看无声片,大家木桩一样站着可是心却和着德班的挣扎一起狂跳,这么凶的洪水过纳林河,是找死啊!快,找绳子到下游去救人!我刚跨上黄骠马,“巴特尔,呼和巴雅尔老人又喊:快回去看德班老婆出来没有!”大家现在才明白满身酒臭的德班强渡纳林河是要小掘开对岸的堤坝。对啊,河对岸千里大戈壁,掘开堤岸尽可泄洪,大家都有点后悔这几年那么恨德班。其实狼群围困德班羊盘那一晚的后半夜我返回牧场过,听到黑儿马和狼的嘶叫声,但我恨那马和它的主人,没到跟前去查看清楚,只在漠干草棚子下拿上马灯又返回追大队去了,天快亮追上畜群累得筋疲力尽也没向匠大家说。因为当时倒场的男人们都背着枪,可谁也没有回去救援德班。现在就连那些姑娘早早怀上孩子的人家也纷纷拿出毛绳往下游跑,去营救德班,眼看着朝格图三人肩挂毛绳飞马向下游跑去,我狠狠瞪了呼和巴雅尔一眼便上马向高地上跑去,在几个沙丘上的人群里一数果然没有娜仁图雅。天哪,坏了!回头拍马就往牧场跑去,我家的牧场已经汪洋一片,要不是那拴马桩上挂了一块毡我都以为找错地方了。老林子那边是洼地,坏了!我更担心娜仁图雅了,还好黄骠马常年从纳林河渡过去游过来追马群游惯了,识水性,半小时就拖着我游到了德班牧场。天哪,土坯房没了,无边的洪水一进老林子就像流沙陷进了无底洞,声息全无,像被一个渴极的人一口喝下去了了无痕迹。房子没了,漂亮的娜仁图雅怕是淹死了,本来土坯房一见水就年糕般稀软,妈的,这头叫驴搁着祖祖辈辈住惯的毡包不住要住房子,终于砸死人了。“嫂子—”我在原房址的水面上狂喊,在洪水中喊声可笑地落在周围,连一点响应也没有。回头一看,门前的干草棚子还没倒,前年见德班从林子里扛来几十根木桶粗的柱子栽干草棚子,我还笑这叫驴发神经。今天一看还真亏了那排粗柱子呢,娜仁图雅那么聪明,大水包围了房子,她不会守在屋子里等死的。我甩开黄骠马,攀上干草棚子,草垛真高,走在上面像骑了三天三夜的骆驼,人还摇晃呢,在漫天洪水中有这么一大棚子金黄嘴的干草真好呢,像个救世的方舟。我吃惊地看到棚子那边拴着灰马,草垛那边,山娜仁图雅在太阳下裸着她丰满的身体,冈察厚实的背对着我正在娜仁图雅雪白市的大腿间用力呢!这驴日的,德班去救牧场,你倒来家帮忙!我一抬腿拔刀在手,一纵,一刀扎进冈察肩膀,只听脚下咔嚓一声,胯下火烫般轰隆一响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次差点把命丢了,阿爸请来延福寺最有名的老蒙医——给达里扎雅王爷当过御医的,查看完伤情,摇摇头:“人能救活,治好了跟我到延福寺出家去吧!”阿爸急得求他老人家快点儿救人。那一年半,酷刑上得我见了那老头儿都怕,可他真是高手,我那杆家什原封不动地待在老地方,完好无缺,临走还真问我跟他出家不,我都失笑了,老头一生气跨上药袋子回头上骆驼就走了:“小伙子,以后你会知道的。”连阿爸答谢他的一峰骆驼也不要,骑上他自己的骆驼就走了。第二年待在毡包里憋坏了的我每天赶上马群满草地转,像长期囚禁突然遇赦的囚徒,放开马儿在草原上狂奔。更令人高兴的是娜仁图雅来找过我几次。看来她对我有意思,有戏!我太兴奋了,可是后来她领来一个骑小白马的小丫头,是个小一号儿的娜仁图雅,一个活泼可爱的洁白的小羊羔——娜仁图雅说父母出门还愿去了,没人跟她小妹玩儿,让我带她出去放马散散心。这小丫头子心灵嘴巧,在纳达慕上唱歌像百灵子,笑起来清脆得像一串小银铃。领就领上呗,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只要领上她娜仁图雅就会常常来我马群上的。后来她来倒是真来,可每次一来就把她妹的小白马骑走了,到天黑归群的时候娜仁花就没了脚力,只好让她骑在我的马鞍后,黄骠马性子烈,见不得生人,她一往背上骑就撒腿狂奔,吓得小丫头子死死搂住我的后腰,俩小馒头都快挤进我后背了。慢慢的我感到娜仁图雅很不对劲儿,她的父母就是磕着头去布达拉宫也不会出门这么长时间,她怎么把这小丫头长托在我这儿了。一起耍过二三十天倒也耍熟了,一天哥长哥短地围着你转,由不得你不喜欢她,桃花一般的笑靥,纤巧的腰身活脱了她姐的风韵,耍熟了一撒娇就要坐在我的马鞍前后,可是我打心底里仍盼着她姐来。只要我弄哭她,她跑回去一告状,她肯定来!有一次见她在花丛中睡熟了,我跳起来大叫一声,把她吓得爬起来又哭又笑,可是她并没走。后来放马的时候,我睡着了,她却没有吓我,只是温顺地坐在我身边举着袍子给我遮阴凉,醒来以后我问她:“我姐不许我吓你,“你怎么不吓我?”姐说男人胆子小,一吓就吓坏了!”

红儿马走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夕阳西下,晒蔫了的娜仁花竟然睡着摔下马来崴了脚,怎么也不敢骑马了。脚脖子像面包,又红又肿,一个劲地喊疼,只好抱上她,反正离牧场也不远了。一路上小丫头脸儿通红搂住我脖子,小胸脯子紧往人身上贴,我吃惊自己竟没有一点反应?一想到一年多以前的受伤,脑子嗡的一声,不可能吧,为了试验,我专门到娜仁图雅家去,那以前可是一见到她就立起来的。天哪,是真的!我的伤心事儿还没完,附近马群里的几匹小儿马耍开鞭踢伤了马,找我去骟马。自个儿的眼屎还抠不利,心想推辞不去。可是德班死了,这里没有骟匠,人们不找我找谁呢?骟吧。骟马那天,围了那小么多人来看,看我麻利地骟掉了几匹儿马子,牧人们都翘大拇指说:真是德班的徒弟,真传。娜仁花像只骄傲的小公鸡,脸儿通红,美滋滋地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可是我的心还沉在漆黑的恐慌里,好多天的忙乱,才算把周围几个牧场上的儿漠马子、叫驴、骚牛都骟完,心里的恐惧像乌云一般笼罩在头上,我不知道活儿是匠怎么干完的。人家留我喝酒,答应了,可是又忘了,直接回了马场。如果不是黄骠马识路,不知道会走到哪儿。娜仁花以为我喝多了,要我手里的酒瓶,我就给了她,沏好了炒米奶茶让我喝,我就喝,吃饱喝足了,出帐篷坐在草地上,看天上的鹰。我吓得不知道该向谁去说这件事,首先就是怎么哄走娜仁花,她在马场上唧唧喳喳影响我想这件重大的事情。后来,我真的把她撵走了,揣上瓶白酒,一大早赶上马群到最远的草地上,坐在花丛中,咬开白酒瓶盖,一扬脖子咕嘟嘟喝干了,脑袋开始轰鸣,天在响、云在响、草地也在响,趴在草丛里看云,天到了脚下,一个劲儿的翻啊翻,转啊转。“好啊,真他妈的好啊!”我扔了空瓶,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天苍苍,野茫茫,四面无人,男人想哭真该到这片旷野上来,不知号了多久,嗓子劈了,像劈柴,还像一匹饿狼一样干号着,青草这么肥,花儿这么艳,姑娘这么美,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你说,我能不哭吗?草原上像我这么大的小伙子正是一天追在姑娘们屁股后边撒欢儿呢,可是我的好日子还没开头呢就已经结束了,而且永远没有了。娜仁图雅早就把她小妹领来介绍我们认识了,咳!真是没法儿说,我心想,好嫂子哩,你让我怎么说呢,娜仁花是个好姑娘,小小巧巧,还比你漂亮,可自从上一年受了伤,一年多来,那根白天晚上红头涨脸老跟我捣乱的家伙一下子成了摆设。她还小,我不能光顾自个儿害了她,本来想一开始对她冷淡点儿把她吓回去算了。可前几天娜仁花突然得了什么高人点化,一向腼腆的小丫头骑了一匹小白马一直追到我的放牧点上来,看样子她姐又给她过了真招儿,追到牧场上来打攻坚战。

我们中午到天鹅湖边饮马,看到了多美的一幕:十几只天鹅洁白的船儿般游戏在湖面,清波玉琢,那些天鹅戏水溅起的水花被阳光折射成无数颗小玛瑙,有两只天鹅毫不害羞地上岸来在我们面前摞起来交颈欢歌。娜仁花脸儿飞红,低头坐在湖畔的青草上偷偷看我。要赶快支走她,小家伙动了情,要是她先说出话来,把这层窗户纸儿捅破,我就更不好支她走了。“你热吗?天太热了,我想耍水,你先回去吧!”我说。娜仁花乞求地看看我,轻轻叹了口气,真的骑上小白马转过林角走远了,我两把扒光衣服扑通跳进湖里。十几只天鹅一边嘎嘎地应和着,一边往湖心游去了,边游边回头看着,她们可能在远远的议论,这小子吊着根无用的蔫黄瓜也不害羞!这水清洁得像透明的玉,扑进水里像鱼回了家,凉快极了,“噢——”太痛快了,扑腾了几十米,深水处跟水表温差太大,表面晒得温温的,往里一扎猛子非常冰凉,像一头戳进了冬天。这样会抽筋的,大热天跳进这清凉的湖里真让人发疯,返回头钻进水里拼命地狂游,要把这两年的晦气全洗掉。正游的痛快,脑袋撞着软软的一个人,扑通一声,娜仁花被撞翻在湖里,白生生扑腾得像条美人鱼,看她在湖里乱划拉咳呛起来,急忙抱起她,白兔般一对乳房小巧坚挺,上边各顶着一粒醉人的樱桃。我的心狂跳起来,发现我看她那里,她一下子张开两臂箍住我脖颈子不放。像从湖底捞出一个绝世珍宝,我一脚踢开袍子往上放她,她仍搂住我不撒手,捂得我出不上气来。别怕,别怕,已经上岸了。没想到她猛一放手往我眼睛里喷了一口水。好呀!鬼丫头!刚才你是在吓我。娜仁花笑得花枝乱颤,双手捂住眼睛死活不放开,羞得脸和脖子一直到胸脯都泛着红晕,像一尊羊脂玉雕像在花丛中战栗。我忍不住爬上她清凉的肌肤,一丝颤抖从她身子里传来,我们互相亲嘴把舌头根子拔得生痛,可我们什么也没做成,看她羞红着脸挺满足的样子,心不禁一沉:“这么好的姑娘给你搂上都起不来,巴特尔呀,巴特尔,你他妈真成了骟马!”忍着伤心,吆着马群往回走顺道儿往德班牧场送娜仁花,这一回她倒不撒娇往我的马上爬,自动抓过小白马。西下的残阳血一般抹在草丛花朵上,西边的天地一片辉煌,马儿映成天龙,如成吉思汗的劲旅。一只小蝴蝶追逐着白马上的娜仁花,从后边看这个长发泛着金光的女孩向灿烂中走去,鬓边插着一支不知何时采来的野花,随着马儿袅袅颤颤,我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夕阳咕咚一声沉没了,草原上留下一片污血,泪眼中看到娜仁花回头羞答答地说:哼,又“从今天我就成了你的人了!”人小鬼大,不是小狗,抱一下就号下了?看她欢天喜地扑进她姐怀里高兴得像个孩子,我洒下一串热泪打马回去:娜仁花!睡在花丛中,怎么办?才二十多岁,今后“别了,”的日子比毛绳还要长,咋办?就这么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地活着?他妈的,你们都红火够了,凭啥就该老子一个人吃素?我伸手摸摸插在靴腰里的短刀。

从那天起,为了不让娜仁花找到,我把游牧帐篷驮到最北边靠近嘎顺诺尔的草原上。每周迁一个新地方,果然,她骑着小白马干转了半个月也没找到我的马群。那一天我仰面朝天睡在茂草丛里,嘴里叼着一根青草,无目的地哼哼着《送亲歌》,红儿马追住了白阔马,这匹二岁子马不解风情使劲儿跑,可红儿马还小是得手了。是啊,马有儿马,也有骟马,就像现在,红儿马亢奋得忘记了一切,搅得马群乱成一团。那些骟马们照旧吃它的嫩草,就像没看见一般。那么,羊有羯羊,马有骟马,人呢?就没有骟人。我也爬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啃这些嫩草吗?管漠他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可是,朝格图,乌力吉,高布泽都有女人,乌力吉都快有孩匠子了。牧场上的男人无论歪瓜裂枣都有一个女人。我呢?我该怎么办……这时她来了,她终于找到马群了,眼睛亮亮的笑着,她跳下了马,连马嚼子都忘了提出来就温顺地坐到我身边,转来转去白白找了二十多天却毫无怨言。

“咱俩到不了一块儿。”我说。

“为什么?”

“这是命!”

“我不信命,就要跟你好!”

“我不能给你幸福。”

“我不要那么多钱,只要跟你一起放马就行。”

……

真让人哭笑不得。我得想办法欺负她,弄哭她,逼着她恨我,离开我。

你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她马上笑了,倚着我坐好。从前有那么两口子和一个小姨子,这姐夫叫德班。哎呀,我姐夫也叫德班!好好听,别打岔!有一天,姐妹俩到草地上小便,姐姐很快尿完了,妹妹还细细的没尿完,妹妹就问:“姐,咋尿得那么快!”你姐姐脸红了,哄她说:“这是你姐夫给打了个眼儿,就尿快了。”妹妹就暗暗记住了,第二天等着姐姐赶上勒勒车出门拾梭梭走远了,说:“姐夫,你也帮我打个眼儿。”这姐夫被问得丈二和尚。就问:“打什么眼儿?”“你假装啥哩,你给我姐打了眼儿,她尿尿就比我快得多。”这姐夫一听小姨子不知受了什么人捉弄把玩笑当了真,脸红脖子粗就要往外走。小姨子挡在毡包门上:“咱们好歹是亲戚,帮点儿忙还这么小气。”边说边脱了衣服,姐夫也就忍不住就把小姨子给睡了。下午小姨子到毡包后面的沙滩上专门试尿了一次,不但没尿快,还尿到了鞋子里,回来大怒,对她姐姐骂道:“都还是亲戚呢,打个眼儿还打歪。”没等我说完,娜仁花满面羞红,又吃惊又痛苦地盯着我,快哭了。我抓住两肩从草地上把她提起来,“滚,别再来烦我!”羞愤交加的娜仁花慢慢地从草丛里爬起来,泪水像珠子一样洒在草地上,骑上她的小白马哭着走了,孤零零在一片怒放的鲜花丛中像个没妈的羊羔。我热泪飞溅扯开叫驴嗓子把从冈察那里听来的骚曲儿朝天猛吼:“你命中该吃呀,走到个天边头;跌倒拾了两个肉包子,剥开一看还是上的卵泡子啊!”花从中的娜仁花在打马飞奔。“滚吧!”我一头扑倒在草地上,胡思乱想的不知过了多久,睡着了……贴地的耳朵听得有一匹马缓缓踏着柔草朝我走来,是一匹骑了人的马,嗯,终于找我麻烦来了。

自从娜仁图雅把她小妹介绍给我,被我弄哭蔫了回去,我就知道迟早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她那么宠爱她小妹,一定会找我算账的。找吧,反正老子是骟马的鸡巴——摆设。我用袍子角擦去泪水,在草地上四仰八叉地睡展了,决心任凭你说下个大天来也不理你。娜仁图雅一下马先把马嚼子提出来放开让马儿吃草,看我满面通红地睡在草丛里,以为我睡着了。可能怕我中暑吧,只听她叹了口气,脱下袍子来架在我头上方的两株红柳上,然后紧挨着我的头坐下一只手撑着袍子角儿挡住太阳。心头一热,眯缝着眼偷偷一看,如今奶着孩子的娜仁图雅有一种少妇特有的丰韵,贴身小褂下翘翘的乳峰是两个致命的诱惑,现在那两只肥硕的诱惑就悬在我头上。她一只手给我遮着阴凉悠闲地看着周围的马群,看来她骑马走了很久才找到这儿,热得两颊绯红,还在微微喘息,浑身散发出一股股奶香味儿。

遮住阴凉睡在大草原中央的花丛中真好,周围香香的,还有娜仁图雅浑身散发出的奶香味儿,不敢睁眼,怕看见那对想死人的乳房,现在,她只穿件小褂。那是我从少年起至今梦中的圣地,现在她们颤颤地就像一对白鸽并排蹲在我头顶上方,心,蠢蠢欲动,天哪,真好闻!一只丰盈柔软的手从脸颊上轻轻抚过,一年多来焦虑无助的恐惧辛酸从骨髓里渗出,溢出的眼泪流进耳朵里,我侧侧脸紧贴在我心中圣女的手上,哽咽撞击着胸膛。她发现我醒了,抖了一下,见我的脸已经枕到了她的手上就没把手抽走。我如儿时跟别人打架打输了扑进额吉怀里,满心的委屈决堤而出,哭得像个没出息的孩子。

“别哭,巴特尔,你伤心我就更难受了,你是为了我才受伤的。你可能还恨我,可你要知道,在你扎冈察时,他已经在我身上半个小时了,那回是我自愿的。我是个女人,从二十四守着一直守到二十九,我受够了。自当姑娘起结了婚,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没怀上,不但没有孩子,从四年前狼扑到炕上惊了德班,我连个女人也做不成了。你们都以为德班打狼卖皮子是因为爱钱,你不知道,他宁愿小被咬掉双手也不愿被废了,黑夜他苦得拿头撞墙,张嘴咬我。可他就是起不来,什么都吃了,喝壮阳酒吐过血,灰心了进林子里不开枪往狼群里冲,几次九死一生都被黑马救出来。他进老林子找死,可黑马不让他死。牧场上的男人们都知道漠德班废了。四年多来有多少男人引诱过我,为了德班的面子,我都骂了他们,动匠手的就被我刺伤,冈察肚子上被戳过一刀。谁也不知道这四年来我靴筒里插把短刀干什么。说真话那更多的是为了管住我自己!一个女人能有几天年轻,你说,就为了他的名誉?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每一个黑夜都是一层炼狱,他趴在我身上急得发疯,用嘴用手用头,恨不能搁全身,可他就是不行,他把我咬得遍体青伤红印,全身是血,折腾够了光着身子跑出去跪在雪地里拿头撞地,把自己的头发都快揪光了。我熬不住了,真的,我受够了,我不怕人知道。你想,发大水了,他叫都没叫我就自己逃走了,我恨他薄情。房塌的时候我爬上门前的干草棚子,四面都是大水,无边无际,没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我害怕极了,大声哭,没一个人理我。当时冈察游来了,他缠着追了我四五年白挨了一刀,洪水和死亡来临的时候,丈夫和牧人们都逃光了,在生死关头,他来救我,我想坏人也有讲情意的时候。他说只要我满足了他,他马上跟我一块儿去死。水那么凶,我以为就要死了,我给了,真的,我全给他。反正干草棚子一倒就淹死了,不如痛痛快快的做一回女人就死吧!快完事了,我问他牧场上怎么突然发了大水?他说就为了得到我,他从昨天天一黑就在纳林河岸上掘了三四道口子,就为了逼走牧场上的人们得到我。我一听气呆了,恰巧你捅了他一刀,他一头扎进棚子下的水里。可你跳过来跺断了棚子架戳在柱头子上,等我把你抱下来,柱头上全是血,当时我吓哭了,脱下你裤子一看血肉模糊,扯下袍襟把你包好,刚抱起你,干草棚子被灰马拽塌了,你那黄马扑上来咬住你袍子把你救走了。我一看你已经得救了,反正也干了对不起你德班哥的事,这时候一死也干净。在我沉进水里的时候黑马游来一口咬住我头发往外拖——我的心一沉:德班死了。我清楚,德班要是活着那黑马一步也不会离开他。过了一会儿追上了黄马,我从水里把你的脸翻上来,呼和巴雅尔派的人也赶来了。

后来呼和巴雅尔对我说,德班是为救牧场死的。他们在纳林河边看到德班掘开对岸的堤坝,轰隆一声塌进决口里连人带马都被冲走了,黑马追出一里多找不到又冲过河来回牧场上找。冈察被你一刀扎下水,后来他从水底冒上头来,肩上露着刀把,求我拉他一把,可我刚给你包扎好,你又昏迷不醒,只能流着泪看他被大水冲走了。灰马一见他被冲走嘶叫着扑过去,缰绳拉塌了干草棚子,灰马被压进水底下去了。当时他真不该拴它,本来灰马可以救出他的。我看他干了对不起草原的事,怕男人们等他伤好了找他麻烦,就是德班也会杀他,任他流落异乡去了。

水退以后,呼和巴雅尔派全牧场的人找德班找不到。第二天他让人们看天上什么地方有兀鹰就到那里去找,第三天人们从二百多里的乌苏图找到了你德班哥。衣服给水扒光了,一手紧握着铁锹,兀鹰黑压压围成一片,可黑马转着圈儿又咬又踢,抬回来我给他穿袍子时浑身好好的。他的脸在笑,他跟黑马开了个玩笑,他也跟我和全牧场的人们开了一个玩笑。四年了,他怎么想法子找死,黑马都不让,这回如愿了。他把苦难留给了我,黑马前天也在他的坟上绝食死了,我把他俩埋在一起……走吧,都走吧!留下我一个熬着。娜仁图雅哭得气都上不来,哭够了她幽幽地说:“和冈察那次,我怀上了,三个月前生下来,为了纪念德班,我叫他‘乌苏图’,希望他长大成为德班那样的草原雄鹰。巴特尔,不要三心二意,我小妹真爱你呢,从去年纳达慕大会上看你摔跤她就爱上了你。你不该伤她的心,她还小,以后会懂事的。你该让着她点儿!”

“滚,你滚!”我伸手把娜仁图雅推倒。我从小崇拜的仙女竟让那驴日的上了,他妈的,我想杀人!

娜仁图雅爬起来在草丛中吵起来:我们就好受了?看你整天提着个酒瓶往死里喝,我们不心痛啊?为啥灌酒?心里有苦说出来,干吗一个人挺着,怎么都是一个德性啊!我们看着心疼又帮不上忙。你看人家朝格图、乌日楞、高布泽博哪个没媳妇?至少已经有姑娘相好上了,就剩下你孤魂野鬼满草原晃荡我们不心痛吗?你别烦,我又不是不知道,打小你成天追着看德班骟马,我就知道你爱我,小孩子家的眼睛不会骗人。可我比你大这么多,你怎么不明白,我是你德班哥的老婆。再说我小妹那么爱你,她早就跟我说了,赖住我要我领她认识你,再说我小妹多漂亮,从小全家人宠着,送给你你不爱她不说,还欺负她,那天你怎么弄她了?她跑回去哭得话也说不出来,哭到半夜爬在我耳朵边说你睡过她就不要她了。她说反正你睡了她,就在湖边,你们先耍了水,后来就在草地上……她非嫁你不可,她说你不要她她就死。我想送她回家她也不走,她就要等你,你看你干的这叫啥事儿!小妹是全家老小的眼珠子,又长得招人疼,如今给了你,你弄得她整天哭鼻子,你让我这当姐的咋办?”

听得我都气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你妹是个好姑娘,说小也都十七八的人了,怎么这点子事也掰不开,我从受过伤就再没起来过,她以为只要两个人一抱就成了?告诉她没事儿,放心回去找个好小伙儿过日子吧,我不能害她。”

娜仁图雅愣了半晌:那次的伤不是老喇嘛给治的吗?不是都匠“原来是这样,骟治好了吗?你——别灰心,巴特尔,能治好的,你知道德班前些年到处找女人为啥吗?心火烧的,十几年前他在大雪地里救过一个快冻死的延福寺的老喇嘛,老喇嘛临走告诉了他一个秘方:把紫河车、肉苁蓉、淫羊霍、菟丝子和驴卵子搁火炉上焙黄研成末,在腊月初六子时用人奶冲好服用,力大如牛。当时我俩没孩子他没法儿搞到人奶,就掺了牛奶喝,吃了那药那些年真把坏事做绝了,把周围牧场上的多少姑娘肚子给弄大了。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恨他,谁知道最后狼害惨了他,那药他还留下一些,就缺一味紫河车,我也搞到了焙干研好了,往起一搀就全了,也不管他腊月不腊月……嫂子一定治好你,等治好了和小妹好好过日子。”我问紫河车是什么,她满脸通红啥也不说。剩下的日子,每天看着几百匹油光水滑的马儿甩着尾巴在啃草,我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德班当初是怎么处治自己的?太阳落山以后,还就这么回去,就这么没滋没味地活着?德班哥,德班哥,你教会我骟马,今天你教教我怎么死吧……

娜仁图雅来了,下了马什么也没说只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子包,打开只见里面一个羊脂玉瓶儿,一拔塞子,一股子膻腥味儿扑人,我一躲,“听话,不吃药哪能治好。”我一张嘴被她托住后脑勺倒了满满一嘴干面子,呛人极了,我干呕一声,她跪在草地上一手捂住我的嘴一边拍我的背,“水壶呢?”她焦急地转着到处找,我指指草丛里的空酒瓶,忍着不呕了。可那一大口干面子在嘴里泡大了,噎出眼泪来。娜仁图雅急了,边安顿我边使劲拍我的背,两只肥硕的奶子湿津津地在我胳膊上跳,看我脸都憋紫了,“巴特使劲儿要挣脱她。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巴特尔!听话!别睁眼!千万不能吐了!张嘴。”一张嘴,一股醇香的奶水送进来,随后一只肥大的奶子塞进嘴里,我嘴里咕噜着推了一把,又紧紧搂住她的后腰,贪婪地吮吸起来,好不容易把那一口世界上最难吃的药咽下去,娜仁图雅又换了一只奶颤声地问:”我“咽下去了吗?我摇摇头狠吸了几口。她的身体一阵战栗,把头拱进她怀里猛咂几口,她忍不住呻吟起来,猛然推开我,涨红了脸慌慌张张掩好衣襟骑马走了。如雷轰顶,我两耳轰鸣一直傻坐到繁星满天,马群早就回牧场去了,一道道露水闪划过,草原上一片诡秘的蓝光。衣服湿了,我麻木了,不知道今天白天都干了些啥。露水更重了,袍子被露水打得湿透了,后背被一蹭,黄骠马回到牧场又像狗一样嗅着味儿找回来了,我木呆呆地骑上马回牧场去,下半夜到了。月光下洁白的蒙古包,牛羊安详地反刍,像小雨洒过沙滩……远处还响着哀婉的马头琴声:不到长江不回头!蒙古民族的嘎“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达梅林,为了草原人的幸福。”是呼和巴雅尔,只有他会唱这古老的歌谣。难道这睿智的老人也有心事吗?我下马一看又翻上了马背,怎么会走到了德班牧场呢?

在这个骚动不安激情冲撞的夏季,我吆喝着马群扎在遥远的天鹅湖畔。娜仁图雅每天到了服药时就骑马来到我的身边。我再不倒牧场了,每天急切地盼着她的到来,如千年干旱的戈壁盼望天赐的雨水,天、地、草原、马群,一切都不存在了,马群有吃也吃不完的青草,天鹅湖又近在眼前,渴了它们就自己去喝。在我眼里,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了。娜仁图雅,娜仁图雅,现在,我只知道你。当药快吃完时,我已经再也离不开她了。你就是我的归宿,我的坟墓,别丢下我啊!可我发现她也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每回药还没咽尽她就猛地一把推开我。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烂了。

“要不,明天让小妹一起来?”

“不,让人看我这么大人叼个奶头,我不吃药了!”她一想也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好在也没几顿了!我一听充满了惆怅。”

这恶心的药倒进嘴里之后才有最高的奖赏,可后来的几天我发现倒进嘴里的药面儿连小半口也没有了,其实头天晚上吃上一大口也就吃完了,这一天当我正在吮吸时,她突然跪倒在草地上死死抱住我的头,浑身打摆子一样颤抖得不能自制,我猛吮几口想放开她,她还是没能忍住呻吟开了——几年前乌日楞、高布泽、朝格图、乌力吉几个人在纳林河里比大小,公认说我最有资格得到娜仁图雅。童言无忌,那可真是个咒语啊!过了不到一年,发大水那次,她在干草棚子上救我脱掉裤子看到了我,真是不可思议……想得忘情了一咬,娜仁图雅尖叫一声把我扑倒在草地上。如山洪暴发,我猛地跳起来,俩人像两匹急红眼互相剥皮的狼,一把撕掉对方的袍子扑在一起。祁连雪山崩塌了,皑皑白雪扑展在额济纳草原上,雪山下面是幽深激荡的峡谷,娜仁图雅,洪水决堤了,娜仁图雅,白云轰隆隆从高天滚过,撞着蓝天发出金属的铿锵,心头的风暴驾起我驰骋在娜仁图雅丰腴的身子上,“进来!”随着她一声欢叫我长驱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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