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霏……
冰冷的水滴拍打在了脸上。
啪嗒。
啪嗒。
凄冷的月色中，水洼倒映出了皎洁的月光。
并不美。
却也不像从前那般寒冷。
……而站在这份孤寂、凄冷、悲怆的氛围中央的，不是别人。
他……
不。
不是他，是她。
这个有着紫色短发的孩子，不是男孩。
而是女孩。
他不是欧丹想象中的英雄。
“他”是，她自己。
***
梦中的幻象。
虚无中的泡沫。
晶莹剔透的梦……
欧丹眼中的幻象，幻化为泡沫，泡沫转变为梦，又从梦中衍生出了新的幻象。
（谁能真正强大？）
她站在泥泞地里。
伸出手……
水珠剔透。
“谁能真正强大？”她喃喃自语。
可是，没人应答。
……
这一切并不是梦。
那什么才是？
而我，我又是什么？现在的我成了什么？
……妖怪吗？
或许是的。
是的……
或许是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成了一个妖怪。
然而——
……谁，能真正强大？！
……
咦？
好像……
她垂下头，视线移向一侧，又缓缓移向了另外一侧。
（好像……有什么声音？）
我是谁？
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由于细雨，又或许是因为这凄惨的哭声。
……她听不清。
耳朵在嗡鸣，眼睛也看不清楚。
她不懂。
真的不懂。
站在这雨中，欧丹依旧无知无闻，就好像整个人的整颗身心，仍徘徊在无边的幻梦中一般……
……只是。
就在这时。
透过雨幕中的某一点……不，更准确的说，是透过雨幕外的某一点。她的整颗身心，整个灵魂，突然好似烟花一般，“砰”的炸开了。
（……）
（啊……）
（……）
已经听不到哭声了。
徘徊于周遭的，只有那不断渗透出刺骨严寒的，宛若冰霜的水声。
再然后……
……
…………
她就连水声，也听不到了。
***
猎人松开了弓弦。
“咕……”（微微地颤抖）
“哈…呼……”
他用力闭紧眼睛，又睁开，又闭上眼睛，并又一次睁开。
“一、二、三……”
在被雨水浸透了的荒草坡上，从东至西，凌乱散落着数名孩童的尸首。
“四，五……”
（“一个都不能放走！”）
这，是主人交代的任务。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与他同行的五个人，死了四个。只剩下他和另一个膝盖挨了一箭的伙伴，在打扫完战场后，才开始真正做起了主人托付的这个工作……
“六，七。八。”
八个孩子。
为了避免数错，猎人又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眶。并再次数了一遍。
“一，二，三……”
……
今天注定是一个悲伤的日子。
他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死了四个；但他们的命，却没能换回被人贩子拐卖的孩子。
是的。
在除掉十个、加十个、再加三个的人贩子后，主人要他们做的，并不是将孩子们送回家。
而是……杀了他们。
（为什么？）
猎人想不通。
可是，主人的命令是必须办好的。
如果没有主人，只怕现在他仍是北境丛林中提着脑袋、靠偷猎贵族林地里野兽，来勉强度日的偷猎者。
“四、五、六……”
他只会从一数到十。
更多的数，他不认得；因此，他没法为老爷做那些需要动脑子的事。
“七，八。”
八个。
八个孩子。
一人一箭，一人一箭…在射出第一箭时，他很怕、也恨老爷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的命令。但是，当这些孩子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已再不能说话，再不能求饶，再不能动，再不会哭泣时……他释然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反正活着是最大的不幸…这些孩子，能够在真正见识到生活的残酷前，早早回到天上。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他想着。
并且，不断劝慰着自己。
手依旧在发抖、身体依旧在发抖、心也依旧在发抖。
“咕…呜……”
他咬着下唇。
被细雨冻得发青的唇角上，渐渐被咬出了一条绯红。
“这不怪我。”
他抱住双腿，用手搓了一把泥，啪！啪！往又肥又大的裤子上抹了两把。
“这不怪我、不怪我……”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要回来，不要找我报仇…一切都是坏人的错，是人贩子的错！如果不是他们…对，如果…不是他们……”
在索菲，人们相信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由死去的神的碎片构成的。
在每一片碎片中，都有神的灵魂；其中较大的碎片构成了神恩，至于那些被后天强行植入的、本该在神消亡的那刻就随风而逝的碎片……
诅咒。
大家叫它们诅咒。
相比起天赐之物：神恩。诅咒则更常见。
运气不好可能是诅咒，总是摔破东西可能是诅咒，射箭射不准可能是诅咒，大地震动可能是诅咒，被海中的怪兽一口吞掉也可能是由于诅咒。
而在索菲人看来，孩子的灵魂理应是未经俗世玷污的，神明最神圣、也最纯洁的部分。
所以杀孩子是不吉祥的。
所以玷污孩子是不吉祥的。
所以……
亲手杀了八个孩子，并令他们曝尸荒野的人。理应是十恶不赦的。
……
可是，杀都已经杀了。
他自然不会再在这儿懊悔下去。
尽管，猎人并不清楚老爷叫自己这样做的含义，但是……老爷做事，从来都不会错的。所以，这一次…他一定也没做错。
***
（那不是英雄。）
（那不是英雄！）
（那不是来拯救我的英雄！！）
（虽然……虽然在家时，爸爸妈妈不喜欢我，给我吃的很少，还总是打我，骂我。）
（但是…）
（但是，虽然他们不说。可我知道，他们一定是爱我的！）
在空阔无人的缝隙中。
欧丹哀嚎着。
她时而痉挛，时而又回忆起了爸爸妈妈笑着摸自己头的瞬间。
一回忆起这些，她便笑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又回想起不好的东西时……她就再次开始了极其严重的痉挛。
（虽然他们不说……）
她想着。
念着。
并且，不断进行着自我暗示。
（虽然他们不说。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爱我的！）
就在这片虚无的洪荒中。
欧丹不断哀嚎。
不断咆哮。
她用力撕挠着胸口的肌肤，那儿很疼，真的好疼。
她不明白这里为什么这么疼。
但是……
（虽然他们不说。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爱我的！）
但是，这要这样一想。她就好像不那么疼了。
可就在这时，
更准确的说，是她倒在缝隙间，正在向右第六次翻滚身体时——
【你真的相信吗？】
一个声音。
既像是嘲弄，又好似是怜悯的声音。
【他们的确没说过爱你。】
【可依我看，他们根本就不爱你。】
“……”
欧丹听到了这个声音。
但她置若罔闻。
她情愿将这一切，看作是自己的妄想。
【要我说，你还真可怜呐。你今年多大？才十三岁吧？】
“……”
“…………呜。”
女孩紧咬着牙齿。
她越来越疼了。
【十三岁的女孩，却从来没体会过爱……你是不是，从来没拿自己当人看过呀？】
好痛。
真的好痛。
撕心裂肺的痛、钻心的痛、好像要将整个胸腔撕烂一般的痛！
“呃啊……”
结果。
从欧丹嘴里，只能挤出这种根本不成调的呻吟。
【这样吧。】
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
【反正你都已经被诅咒了。即便死，也得一直像这样，在痛苦之隙里徘徊。】
【干脆……】
……
…………
接下来的话，是什么？
什么？
…欧丹没有听到。
她不知道对方吟诵了怎样的咒语。
她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灵魂动了怎样的手脚。
她甚至不知道接下来的自己，究竟仍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她只知道——
当欧丹·薇娅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她的身体中，就此多了一个声音。
【从今以后，就请你多多指教啦。】
【我是诅咒，我的名字叫“永秽”。】
【我会给你力量，让你成为你自己的英雄。但作为代价……】
【￥#￥……3@#￥@！#￥%#】
最后一句，对方说了什么？
欧丹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
但是，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当第二次从神明那儿获得生命，用新的并不模糊的眼睛，凝视蓝天，并以新的十分通顺的鼻孔，呼吸着周遭腐臭的空气时……
即便这可能是错觉。
即便这可能是错觉！即便……如此，她也的确是初次感受到了……
活着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