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因屡遭追杀,弄得遍体鳞伤,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尽,随行的百名护卫更是无一活口,最终只剩他一人活着逃出了昆吾,然而那些人却还是不肯死心,一路穷追猛打,欲赶尽杀绝。
就这样,一直被追到了天信境内,当他命悬一线无路可逃之时,是那个女人救下了他,可不待看清那女人的容貌,他便已陷入了昏厥之中,那已是他所能承认的最大极限!
待他再次醒来时,是在一处隐蔽的茅屋中,然而旁边却什么也没有了,他以为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可身上那些被处理过的伤口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女人也确确实实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女人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在耳畔萦绕着,那段模糊的记忆不知在他的梦里重演了多少遍,他很想知道她是谁?为何要救他?她口中的阿曲又是谁?那句是福是祸指的是什么?可是……他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昆吾迥诺似是被那笛音拽住了,几步走到窗前,冰莹如玉的双眸骤然风云涌变,目光凛凛的看着窗外、月下、亭中、那支白玉短笛、那抹火红身影……似要透过那抹红影望到梦中吹笛的女子……
“黄粱终一梦,兰若曲苍茫……”他的声音由于激动略有些发颤,淡淡的轻轻的输出梦里那一语,似是担心惊吓到那笛音便再也寻不到了,谨慎得如履薄冰,又夷犹着是否还在梦中。
小心的,难以相信的,出乎意料的看着那个绯颜之人……
此时此刻,心中顿有无数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脸上瞬间闪过了诸多无法言喻的表情,百感交集。
开口,声音仍轻不可闻。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也知道你口中的阿曲是谁了……”昆吾迥诺忽展颜一笑,笑得甚是真实,却又甚是无奈,甚是怅然。
她……她是那个女人的孩儿……怎么会是她?!
兰若曲苍茫……苍曲……阿曲……早该想到是她的!
转身,来到门前,推门,走出,下楼,走入亭中,来到那人身侧,心随曲动,与她比肩而立。
片刻后,一曲已尽,余音尚在耳畔可循。
信苍曲绯瞳流转,看着身侧的冰颜之人,那双冰眸平淡的望着黑如墨绸的夜空,静得没有丁点波澜,只有集尽万千风华的光芒。
昆吾迥诺似是感兴到了她的目光,也移目看她。
四目相对,这还是第一次,没有杀气,没有敌意,只是看着彼此,可却就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两人心头同时一颤。
不该如此的!
那一刹,当眸光相撞之时,他们仿佛看到了真实的彼此,看见了彼此的内心,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可是,自己的内心也尽被对方看透!
仅是一刹,转瞬间,两人又立马恢复了妖邪本色,以至于他们也无法判断自己那一刹所见的那人是否是真实的,又或是生出了幻觉,再或是对方有意在迷惑自己。
“迥王殿下是来赏月的?”信苍曲笑意盈盈的招呼一声,可她如果就只问这一句,那便不是她了,“还是……被本上的笛音勾来的?”
昆吾迥诺玉扇轻轻一摇,笑吟吟的看着月光下的她,淡声开口,“如此良辰,如此明月,如此美人,如此佳曲,本王此刻若独自入眠,岂非有负上天厚爱了?”
“原来迥王殿下也是这般风雅之人啊!”信苍曲似是颇有些惊讶。
面对她的挑衅,昆吾迥诺只是雍雅大度的一笑,又道:“方才苍上所吹之曲,可唤作兰若曲?”
“迥王殿下也听过?”闻得这一问,信苍曲不由真的吃了一惊,这曲乃是母后所作,世间本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他之前绝不可能听过!
“很多年前,本王有幸听过一次。”昆吾迥诺紧紧盯着那双绯瞳,注视着那双眼中的所有波动。
“你真的听过?”信苍曲狐疑的看着他,犹不信的问道。
昆吾迥诺淡淡点了点头,扬唇一笑,一副‘你绝对想不到’的表情。
信苍曲微眯双眸,玉扇轻轻的拍拍掌心,带着一分惑然追问道:“很多年前是多少年?迥王殿下在何处听的?又是何人所奏呢?”
她会有如此反应似乎尽在昆吾迥诺的意料之中,昆吾迥诺一半认真,又带着一丝笑谑的意味道:“年幼时,曾在梦中听过。”
对于这个回答,信苍曲只当他在胡邹,心知他是不可能听过的,果然没错,随即一甩玉扇,转身进入亭中,在石桌前坐下,摇头叹息道:“对牛弹琴,真是浪费感情呀!”
闻得这一句讽讪之言,昆吾迥诺倒是出奇的没同她计较,也转身走入亭内,“这支兰若曲可是苍上所作?”
“不是。”信苍曲脱口答道。
“那不知可否请教苍上,这兰若曲是何人所作?何以苍上吹奏此曲会这般入情?那人如今身在何处?”昆吾迥诺也问了她三个问题。
却未成想信苍曲的回答竟是:“梦中得高人指点,本上聪慧睿智,便学会了。”
“呃?”昆吾迥诺微微一诧,这一刻他算是领教了妖帝苍上胡邹的本事,与他相比,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这现学现卖的本事,更是毫不虚夸!
下一瞬间,他玉扇一合,轻轻敲敲掌心,冰眸只微微一动,便荡起了一波蛊惑人心的涟漪,“如此说来,或许很久以前,你我便在梦中遇过呢。”
“呵哈哈……”信苍曲听后不由笑了起来,骤然间,整个幽竹林中都可听到那魔铃一般的笑声,恣意得好似山涧之水,任意流往东西南北。
“苍上笑什么?难不成认为本王在说梦话?”昆吾迥诺含笑看着她,从来没有女子可以这般纵情狂笑,她是唯一一个!
“本上倒是觉得,若你我真的在梦中遇过,想必……”话到此处,她微微一顿,绯瞳轻轻一转,闪着灼灼的红光,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似讽似谑的笑容,“那一定是个噩梦!”
昆吾迥诺稍稍一愕,随即风轻云淡的轻笑一声,“呵呵,也对,若本王同苍上真在梦中相遇了,想来这个梦也不会安生的!”
此刻纵然对方容颜绝世,可在彼此眼中,亦是无一可取之处!
今夜这人若真的会在梦中出现,那么他们宁可不睡!
眼不见心为净,既然相看两厌,那便无需再看!
“苍上好梦。”
“迥王殿下好梦。”
两人又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处去了,且不约而同的道了这么一句,殊不知彼此一句好梦,却登时将对方的睡意统统驱散了。
从容的回屋,不再看另一人。
这个夜,注定无眠。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当破晓的晨光透窗而过的那一瞬间,两屋中和衣而卧的两人同时睁开了双目,火亮的眸、冰莹的眸皆望着屋顶的竹木,丝毫不见一夜未眠的倦怠神情。
手中的玉扇稍稍一松,两人起身,均来到门前。
相对的两扇门同时打开,站在门口的两人看着彼此,相视一笑,同时一声,“早!”
对于这样赶巧的事,两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意的走出房门。
东方朝霞瑰丽,林间薄雾如纱,缕缕野香萦绕,阵阵幽风轻拂,本是个美好的早晨,两人这般温文尔雅的互相招呼,本也是一道和谐的风景,可若是那妖邪能舍了本性,去了魔气,便不叫妖邪了。
只见信苍曲潇洒的摇开玉扇,绯瞳轻轻一闪,泛起微澜,妖魅一笑,瞧着昆吾迥诺,泠音如妖惑人,“迥王殿下昨晚睡得可好?不知是否梦到了本上?”
依着信苍曲对昆吾迥诺的了解,本以为这邪鬼会呛她几句,然而,妖帝苍上却也会有失策之时。
自古妖邪不分家,此刻昆吾迥诺又岂肯让她,玉扇轻轻敲敲掌心,冰眸淡淡一转,荡起轻波,邪魅一笑,亦瞧着她,雅音轻邪诱人,“梦中有苍上这等佳人相伴,本王自可安眠至天明。”
信苍曲几时被人比下去过?答案自然是没有的。因此,微怔的神情转瞬即逝,她又绯瞳一转,甜甜一笑,盈盈走近,尽显妖美之态,轻启菱唇,细语温存,“好巧不巧,本上也梦见迥王殿下了。”抬手,淡淡的刻画着他的双眸,“在梦里,这双冰眸应是柔情似水的。”
“的确很巧,在本王的梦里,苍上这双绯瞳亦是浓情似火的。”昆吾迥诺同样点了点她的一双绯瞳。
正当两只手交错在眼前的那一刹,皆闪电般翻转,狠狠扣住对方的手,这一动作看似握手,实则却皆已握住了彼此的脉门!
两人仍看着对方的眼,唇畔的笑意亦未改分毫,仿佛这本就是友好的握手言欢一般,然而两人却皆没有错过对方眼底的杀意。
该死的火妖,竟害得本王长夜难眠!
天杀的邪鬼,竟害得本上一夜未眠!
这一刻,两人心中所想,再一次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