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跑到皇城禁区前凭吊,这样的事太过显眼。而安文的打算是在王都期间,以低调为主。
直到某一天可以完成人生的最高调。
所以他请乔法雷陪他去彭丁花园。
一路走,乔法雷一路应安文的要求,向他做着说明。
“第一次急征军伤兵事件,不但没有吓住全国各地的伤兵,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斗志,他们陆陆续续地来到王都,加入到讨要抚恤金的队伍之中,渐渐就形成了一个团体,被称为急征军部落。
“彭丁花园是一处废弃的城市花园,早先就是流浪汉聚集的地方,无人管无人问。伤兵们就在那里建立了临时的家园。他们拖家带口而来,一是为让王都民众知道他们不是流动的暴徒,他们有家,有爱他们的妻子,有可爱的孩子,和王都中渴望幸福的民众一样。二是逼不得已,因为他们或者自己无法单独行动,或者离开家妻儿就没人照顾。
“他们学着前一支伤兵队伍的样子,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是每天派一些代表到主政厅前打出横幅标语静坐。王都民众一开始很担心,后来见他们很安分,于是担忧就又变成了同情。许多人悄悄给他们送钱物过去,默默支持他们。”
“那么,那些大人物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安文问。
“当然不是。”乔法雷说,“前几批伤兵形成了部落后,有人就已经动了手,故伎重演,又玩起栽赃的把戏。不过高格将军出面,当场抓住了几个假冒伤兵的黑帮暴徒,狠狠收拾了几个黑帮,他们才不敢继续演这出蹩脚戏。”
“高格将军?”安文并不熟悉王都的大人物。
“是位好人。”乔法雷说,“如果王都的大人物都和他一样,曙光帝国就有希望了。他同情急征军伤兵,一直在为他们争取利益,上一次惨剧之后听说他一直自责,责备自己没有及时出手保护他们。所以这次伤兵聚集事件一开始,他就派出自己的部队将彭丁花园保护了起来,因此才没有出大事。也正因此,才有更多伤兵聚集过来。现在彭丁花园那边连伤兵带家属,差不多已经有五六千人了,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社区。”
这样规模的群体,某位大人物即使想动怕也难以出手。安文在心里暗笑,觉得这一次主政官大人诡计难施,狐狸尾巴早晚会被狠狠踩上几脚。
他在心里盼望着罗英能有所作为,最好能与这位高格将军联手。有了军方的帮助,许多事就好办很多。到时,也许曙光帝国真的可以迎来一线光明。
这里虽不是安文的故土,但却是丘小五的家乡。三年安居,三年相处,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第二故乡。
他愿这里好,愿这里无数如丘力一家一样的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乔法雷叹了口气:“这些可怜的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们还不会来到王都求公道。而即使来了,他们也只是沉默地抗议,静静地等待。他们真是值得敬佩的英雄。相比之下,王都中的大人物就太令人失望了。这么一点钱他们也要吞掉?这可是战士们流血牺牲换来的补偿啊!简直没有人性!”
安文想起了罗英的话。
贪婪必然有,但未必是全部。帝国已经陷入危亡之中,哪怕再少的钱,落在大人物眼里,都是生死挣扎之际的救命稻草。他们自然不愿放手。
渐渐接近彭丁花园,街上便可见三五结队巡逻的士兵。他们穿着不同于治安军的制服,腰里佩着战刀,背后背着轻便弩,用警惕的目光打量每一个行人。
“不用怕,是高格将军的人。”乔法雷低声说。
士兵们的目光虽然凌厉,但并不打扰过往行人。他们只是沉默地保障着这里的安全,对生面孔充满警惕,但并不盲目盘查。
这令安文对高格将军的好感再次提升。
普通人没办法接触到大人物,但却可以通过观察他们的部下来了解他们。一般来说,有什么样的上级就有什么样的部下。
终于来到了彭丁花园,安文第一眼看到的是残破的栅栏,第二眼看到的是一座座简陋的板屋。这些屋子由各种材质的板材拼凑而成,有的地方因为缺少板材,而不得不以帆布代替,风一吹,屋顶或墙壁的部分就起伏不定,仿佛出海的帆船。
有年纪很小的孩子在其间奔跑追逐,他们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只是把破布团成团绑住,于是就成了可以踢的球。
有头发凌乱的女人抱着孩子在喂奶,也有很小的女孩在帮着母亲洗衣服。
如果说这里是一处社区,那就是王都中最惨不忍睹的社区;如果说贫民窑的定义难有标准,那么就可以参考急征军部落的样子。
安文有些心酸。
这些人过去应该和丘家差不多,有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小院,过着还算可以的日子。但这一次战争使这些家庭中的男人变成了残废,失去了维持生活的力量,于是整个家庭都跟着坠落到苦难深渊。
看到乔法雷这样衣着光鲜的人走来,部落中的人们既疑惑又警惕,有几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慢慢走了过来,站在栅栏前,当意识到乔法雷要进入部落时,其中一个大声问:“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这声音引起了不远处两个士兵的注意,佩着刀的他们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是朋友。”乔法雷说。
王都中有许多人抱着对急征军的同情,总会来彭丁花园送资助的物资,而“是朋友”这三个字,就慢慢成了某种暗号。不过它终究不是真正的暗号,就算是,用得多了,也已经无法以之分辨敌友,所以几个男人还是很警惕。
不过随着士兵们的接近,他们的神情放松了许多。一个问:“你们有什么事?”
“我是丘力的侄子。”安文说。
“丘力?”几个男人都变得激动了起来,其中一个却有些疑惑:“我怎么没听说他有侄子?”
“我叫安文。”安文对那个人说。
“原来是安文?”那个人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听他跟我说起过!”
“他怎么说的我?”安文问。
他心里有些激动,有些酸楚,有些难过……也有些期待。
“他说你是他的好徒弟,射术比他还强。如果你入伍的话,一定能成为战斗英雄。”那个人说。
安文的眼眶湿润,他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但眼眶中已经有晶莹的光在闪动。
“没事了!”那个男人向走近的两个士兵笑了笑,士兵们便点了点头,继续到别处巡逻。
“快进来吧。”男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几人将乔法雷和安文迎了进来,向里面走。
一路上许多人好奇地打量两人,嬉闹追逐的孩子们更是停了下来,不无羡慕地看着乔法雷一身光鲜的衣服。
他们的衣服都已经破旧不堪,许多地方露着棉花,简直像是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对美好事物的渴望,让他们看到乔法雷时满眼憧憬。
男人们引着两人来到中央的一座板屋前敲响了所谓的门。门吱呀一声打开,迎出一个盘着头发的女人。
“于勒不在。”她说,“后门那边又有人送来了资助物资,他刚过去。”
“我们自己走。”安文谢绝了几个男人继续带路的好意,因为他们艰难走路时辛苦的样子实在令他心酸。
两人穿过了一座座破旧的板房,来到了花园后门处。那里有几个男人,正把一箱箱的物资从一辆牛车上搬下来。
“哪位是于勒?”乔法雷问。
“我是。”一个魁梧的汉子放下手头的活儿转过身来。
他有三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纵横两道刀疤,其中一道掠过右眼,令他的右眼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凹陷。他的右腿有问题,走路或转身时整个身子一起一伏。他的左手齐腕不见,只剩下光滑的圆头。
这些伤让他在搬东西时极吃力。
“你们是谁,有什么事?”于勒问。
既然是从部落前边来的,一定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于勒的态度很友好。
“我叫安文,是丘力的徒弟。”安文说。
“安文?”于勒睁大眼睛,变得激动起来。其余几个男人也停下了手头的活儿转过身,望向安文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暖。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于勒一起一伏地向前几步,用力将安文抱住。安文感觉到了他熊一般的力量,这让他不由想起了丘力,眼睛便再次湿润起来。
“莲娜和小五也来了吗?”于勒松开安文问。
安文摇了摇头:“他们来不了。”
“怎么?”于勒问。但随即,他的脸色变得难看,声音也变得哀伤起来:“难道他们……”
他没有说下去,是因为不敢亲口揭示可怕的真相。
“他们葬在克芒村外的青山上。”安文说。
于勒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等我们忙完再说吧。”他转过身。
“我来帮忙。”安文走上前。
“我也帮忙。”乔法雷也想伸手,于勒笑了笑:“别弄脏了您的衣服。”
“没事没事。”乔法雷连连摆手,抢着往车下搬东西。
几个人一起搬完,对赶车人再次表示感谢后,在一些妇女和孩子的帮助下,把这些物资运到了部落里,分发给各家。一切忙完后,于勒将两人请到了自己家,也就是中央的那间简陋板房中。
“抱歉,我们没什么可用来招待客人的。”盘着头发的女人一脸歉意。
屋子里还有个女孩,十多岁的年纪,眼睛大大的,坐在角落里怯怯地望着乔法雷,对于这位光鲜衣服上占满灰土的人十分好奇。
“我在急征军担任分队长。”于勒对安文说,“丘力是我最好的部下,是我见过最勇猛的战士。他的胳膊就是为了救我丢在战场上的。”
“难怪他没有提过您。”安文说。
像丘力那样朴实善良的人,施恩于人后不会喜欢把恩德挂在嘴边,反而会刻意回避不谈。
这一点不用说明,于勒也能想到,因此,心里也就更难过。
“其实我的日子还还过得下去。”他说,“但我知道了丘力的事后,就再坐不住了。”
他眼里闪动着怒火:“这时有一些老部下找到我,他们说队伍需要有人带领。于是我就来了。战士们的血,不能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