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湾古村。
一只巨大的海贝由四名汉子抬着，从村子出来，沿着海沙与红礁铺成的小路，晃晃荡荡地向着村东的大海而来。
巨贝体长足有两米，两扇贝壳大开着，中间竟盘膝坐着一对童男童女。这童男童女身着大红的衣衫，男的描龙，女的绣凤，颇似一对嫁娶的新人，却双双红缎子盖头，看不清面容。
抬着巨贝的汉子各自身穿黑色裤褂，腰间扎着大红的缎带，两根碗口粗细的松木杠子压在肩上，随着迈动的步子“吱扭”作响。
巨贝后方，跟着男女老少数百人，似是整个村子能下地走动的人全部集结于此。人们表情肃穆，除了鞋底与沙土的摩擦声，竟听不到其他任何响动。
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蹒跚地走在队伍前方，他头戴鱼骨帽，身穿海蓝袍，脖项上挂着一串白光闪闪的鱼骨项链，左手托着一只特大号的海螺，右手拄着一根不知是何种动物骨头做成的拐杖。拐杖白中泛黄，顶端一只头骨，阔口獠牙，颇为瘆人。
老者一边颤巍巍地迈动步子，一边目光炯炯地盯着远方的海面，布满皱纹的老脸，在伏天的烈日下，透着一股红晕，仿佛一颗熟过了头的苹果，皱巴巴的，在老枝上一颤一颤。
良久，他终于走到了海边。
巨大的祭台，直径十数丈，通体由红色的礁石铺砌而成，台面打磨得光滑平整，其上一尊火红色的巨龙雕像，昂身而立。这红龙背朝大海，尾部没入海面以下，仿佛是刚刚从海底探出来的一般。两只眼睛有脸盆大小，瞳仁闪着红玉般的光泽，以上视下，冷冷地盯着台下的众人，不怒自威。它右爪前探，五趾托起一颗火龙珠，在烈日的照射下，龙珠中隐有一道红焰蜿蜒流转，灼人双目。
老者率村民跨上祭台。
他当先来至龙身下，虔诚地仰望了一眼，而后撩衣跪倒，高声颂道：“赫赫吾祖，德泽无量；驱邪除恶，定国安疆；福荫万代，千古鼎昌；世代永祭，念念不忘；伏祈吾祖，佑我龙邦！龙湾村第四十九代族首，携龙族子民，祭上真童，愿龙祖辉同日月，寿与天齐！”言罢，俯身下拜，以头触地。
村民们见此，亦是齐齐跪倒，齐声高喝道：“愿龙祖辉同日月，寿与天齐！”
贺声高亢嘹亮，众人拜伏在地，不敢稍动。
半晌，老者缓缓站起，走到祭台内侧一块突出的望海石上，放眼望，碧海如天。
一阵湿咸的海风吹来，扬起他胸前的白髯。他定定地注视着远方的海面，如同注视着自己的信仰。
然后，他缓缓地托起掌中的螺号，凑到嘴边，吹响。
“呜——”
这一声号响悠扬绵长，仿似直达云霄，在空中盘旋后又落入众人耳际。众人只觉一阵恍惚，仿佛天界神明的梵唱，荡涤人的灵魂心魄。
号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很难想象一位垂暮的老人竟有如此绵长的气息。
老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他反复吐纳三次，而后，再度将螺号放至唇边。
“呜——”第二声号响。
慷慨激昂，壮怀激烈。号声所至，海鸟低空徘徊，游鱼海面欢跃。不知是否错觉，人们隐隐觉得远处的海面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发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吐息。
“呜——”第三声，再响。
只如九重天上一声龙吟，带着睥睨万物的气势，风云为之汹涌，天地为之变色。
“哞——”一声低沉的咆哮由大海的尽头响起，远方的海底，定是有一只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它翻了一个身，接着，一道白线出现在了远方的海面。
海鸟“扑啦啦”四散飞逃，游鱼“嗖嗖嗖”潜入海底。
老人放下手中的螺号，体力不支，软倒下去。幸亏两个小伙提前跳上了望海石，及时扶住了他。
他托着沉甸甸的螺号，注视着它，犹如注视着一位经年的老友，道：“这龙吟螺，老朽怕是最后一次吹响啦！下次的祭祀大典，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啦！”
“族长，”身旁的小伙赶忙低头施礼，“您是我们龙族人的光明，是龙神最亲近的子嗣。您将万寿无疆！”
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言语，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那越来越近的白线。
此时，四个汉子已抬着巨贝，顺着祭台边缘的石阶，下到了海边。他们将两扇贝壳合拢——童男童女便被扣在了巨贝中——然后用力地将巨贝推向了大海。
等四名汉子重新回到祭台上的时候，正巧看到了那道白线接近了巨贝。
那是一道巨浪。
这道巨浪先是将海贝高高的抛起，然后凶猛地撞击了祭台下面的礁石。飞溅起的浪珠跃起数丈，铺天盖地洒向祭台。
祭台上的人们张开双臂，仰天，闭目，尽情地接受龙神的恩典。
待巨浪扭回头的时候，正好接住了下落的海贝，似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的，没有一丝颤抖。
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指着海贝，稚嫩的声音道：“娘，贝壳底下有一个红色的大影子——”
“啪！”
不等孩童说完，身旁的妇人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小手上，然后捂住了他的嘴。
“那是龙神的使者，不准对神不敬！”
海贝随着巨浪，飞快地冲向了大海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