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刘弈来说不算什么,狙击手有时需要几天来等待目标出现,并且找到合适的开枪时机。可意大利人的耐心不够,趴下还没几分钟就开始嘀咕:“队长是不是神经过敏啦?我看老鼠们只是被你吓破了胆,在自个跟自个闹着玩呢……有你在,他们哪敢出来,活活饿死在里面最好……喂,刘?刘!”
“怎么?”原来他不是自言自语,把他晾在了一旁,刘弈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怎么看?”
“我?我没什么,执行队长的命令。”
“唉,”阿莫尔那边又传来咕嘟一声,“我忘了,你是个狙击手,是可以几天不吃不喝就看着瞄准镜的非正常人类。啊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不正常,我的意思是,你很了不起,狙击手都很了不起,就是这样。”
“……我有个问题。”
“请讲。”
“你在喝什么?”不大可能是在应急军粮里配的速溶果汁、、能量饮料、咖啡或者茶,那种东西连自己都难以入喉,何况是把星巴克称为泥浆的意大利人。
“莫斯卡托的天使之手葡萄酒。不是卖给天朝那种骗骗小女孩的、拿劣质葡萄赶时间酿出来的廉价果汁,是纯正的地中海风味,能尝出大海、沙滩、阳光和比基尼的味道!执行任务时是不该喝酒啦,”意大利人自嘲地笑笑,“可谁叫我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呢?我母亲是地道的威尼斯人,祖母是奥地利人,祖父是苏联人。他是个水手,参加过塞瓦斯托波尔和敖德萨的夺回战役,亲手干掉过一百个以上的德国人,拿到过两次金星勋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哪。哎,谁能想到晚年却要遭遇那种不幸……”
“哪种不幸?”两次金星勋章,刘弈肃然起敬。话说回来,毛子的水兵还真是上了岸才更厉害些。
“发生在2005年圣诞节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啊。”(作者再按,书中的时间线苏联2005年才解体)
“那你的祖父……”
“和阿赫罗梅耶夫元帅一样,”这次传来的咕嘟声更响些,“悲剧,真是悲剧。”
刘弈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那位元帅?我还有收藏过他的佩枪,不过送给一个重要的朋友。”想起小许,他呼吸了好几次来平复心情。
阿莫尔顿时变得兴奋:“真的?你有——等等,这是什么?咱队长挺不赖的嘛,”刚刚还说戴林神经过敏的他改口改得顺畅至极,“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曙光设计院的东西真不赖,咱们的声呐比冈格尼尔强得多,娜塔莎夫人你认识吧?老鼠果然要出洞了!我报告队长,刘,又要看你的了。”
一秒不到,状态就从聊天切换为狙击。刘弈举枪瞄准了研究院大门,头车一出来就开枪,角度最合适,命中难度最低,而且可以把整个车队堵上,是再好不过的买卖。
瞄准镜里出现了两个小男孩的身影,离大门不远处还有另外三个孩子,刘弈微不可查皱起眉头。有动力甲遮掩面容,他还是习惯尽量藏起表情。凭自己的枪法,误伤他们的可能性很低,但不能完全杜绝。所谓子弹不长眼睛,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就可能制造超出意料的横摆,一公里的距离,偏个一两米并不出奇。
“他们要出来了!只有一辆车!”生怕影响全神贯注的刘弈,阿莫尔压低了声音道。
只有一辆?他们是分批行动,还是所有人挤在一辆大号的运输车上?不管哪种,起步阶段的速度不会太快,刘弈推测着可能出现的位置。
阿莫尔又轻声嚷道:“引擎声很特殊!妈呀,他们哪里弄到的这种货色?太厉害了!”
“什么?”你倒是把型号报出来啊!刘弈不免腹诽,他理解为什么芮俊最喜欢骂意大利人。那小伙子虽然对谁都不客气,但平日里主要的火气都撒在阿莫尔身上。
“MAZ-7906!16轮驱动,1500马力输出功率,载重至少两百吨的怪物!”
竟然是MAZ-7906?脑中顿时浮现那著名的庞然大物。前苏联制造,用于装载大型导弹,拥有恐怖的装载能力和彪悍的越野性能,轮子多到被人戏称为蜈蚣,还有经典的左右对称封闭式钢驾驶室设计。他们是打算拖着一辆两辆坦克再加一个排的全部装备补给一口气逃走吗?如今乌克兰的公路可经不起这大块头的碾压——
与印象中完全相同的庞大身形出现在瞄准镜中,研究院宽大的门对MAZ-7906来说也只是勉强挤出。和普通车体不同,MAZ-7906在的驾驶室在车体正前方左右各有一个,以特种钢加固,足可以应付运送重要物品中可能遭遇的袭击。这东西就是路德维希的王牌吗?刘弈瞄准驾驶员。36倍放大镜中,那连小伙子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和他在南越交谈过的冈格尼尔士兵没什么不同。
在扣下扳机之前,刘弈压下枪口。不是因为他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这种心理在战场上毫无意义,只会害死自己,还要拖累队友。他想起这种载重卡车的车窗玻璃同样是高强度钢化玻璃,苏联人的装备操作起来多半不太不顺手,还耗油耗得厉害,但坚固程度毋庸置疑。QUB的7.62毫米子弹在一公里距离上打穿单兵动力甲或者防弹衣没问题,打穿高强度的车窗就未必了。
一击不能致命还不是问题,整车上只见一个驾驶员,他显然还有同伴在虎视眈眈,暴露了目标不得不撤退才是最要紧的。他瞄向卡车轮胎,MAZ-7906的轮胎乃12*12的配置,打爆一两个根本没有影响,他瞄的是轮轴。
幸好自己选择的位置是在山脊,视角够低,否则还真瞄不到轮轴。引擎的巨响连刘弈所在位置都能清晰听到,驾驶这玩意真是不容易,对驾驶员心生怜悯的同时,他扣下扳机。
在子弹命中之前,他已经退膛,拉栓。轮轴应声而断,行驶中的重型卡车像是走路的人脑袋上挨了一锤那样猛然歪斜,下来的场面简直是头大象在打滚。MAZ-7096摇摇晃晃,在公路上如刚才自刘弈面前逃走的蛇般扭动,撞倒碰到的一切东西。他清晰地见到驾驶员瞬间变得惊慌失措的脸,还有焦急打着方向盘的、不停晃动的双手。
卡车有一瞬间冲出路面,接着又奇迹般地在驾驶员的努力之下开了回来。真不愧是苏联产的东西,轮轴断了还能勉强控制,然而终究到此为止,那硕大的车体在回到路面上时失去了平衡,车身向一侧倾斜,下一刻就该侧翻在地。
发挥正常的一枪,刘弈评价了自己的表现,视线从卡车上挪开,随即愣住。我忘记了路上的孩子。刚刚还欢天喜地的孩子们惊慌失措地沿着大路奔逃,听不到声响,但从他们的神情与大开的嘴可以知道,他们一定正在尖叫。与那恐怖的庞然大物相比,孩子们的速度慢得可怜,有三个孩子离得最近,卡车顷刻间将他们追上。
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旁人完全来不及反应,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大的车体倾覆,扬起冲天的滚滚尘土。两个孩子在最后关头跳开,摔倒在路边的水沟里。第三个呢?第三个呢?刘弈目不转睛,将动力甲上的观瞄系统镜头推到最近,寻找着孩子的身影。
背后阿莫尔惊呼:“哦不!”
刘弈也看到了。一个不过六七岁的男孩在地上打滚,他的右腿自膝盖以下不见了,鲜血喷涌而出,周围转眼就成了血红的泥沼。几瓶可乐和几块巧克力散落在男孩身边,点点滴滴的血迹触目惊心。
“我……”刘弈目瞪口呆,饶是他身经百战,也从没遇到过同样的事。菲利希亚的死给他打击很大,但那毕竟不是经由他之手导致的死亡。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
“稳住,刘。”阿莫尔赶来将他按回草甸上。
驾驶员从驾驶室中爬了出来,头破血流,伤得不轻。他一手捂着脑袋站,一手抓着对讲机在说着什么。随后他丢掉手里东西,快步走向失去右腿的孩子,抱起来施以简单的止血。
那种程度的伤势,不是临时急救能搞定的,得送去医院,而且时间紧迫,不能拖延。该怎么办?这种地方刘弈人地两生,整个长弓分队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孩子是无辜的,是我的子弹害了他,我得负起责任。他挣脱开阿莫尔,起身就要过去。
一道黑色的影子倏地自研究院内闪出。是冈格尼尔的动力甲,代号为黑暗骑士的那一型,富有力量感的线条和背上的斗篷状散热装置极其容易辨认。黑暗骑士在受伤的男孩和驾驶员身边停下,高速运动中能做到瞬间静止,看得刘弈双眼发直。这款动力甲在抗载荷方面有着超乎想象的性能,但同样,操纵者的技术在刚才的动作中显露无疑。
一定是个老手,动力甲的机械臂小心地从驾驶员手中接过男孩,动作细腻而轻柔。操纵者打开头盔,刘弈一怔,果然是路德维希。德国人朝刘弈所在的山脊望了一眼,显然知道刚才的子弹从何而来。这没什么好奇怪,如今的弹道计算机与声呐技术,一公里的距离能做到子弹出膛即判断出位置。
停顿了有数秒之久,路德维希向刘弈藏身的位置行了一礼,低头安抚男孩几句,合上面甲,飞快地朝小镇的方向去了。
凝望着德国人远去的背影,刘弈的拳头突然砸向地面:“我该开枪的。”
“开枪?”阿莫尔诧异地说,“刘,我觉得你不是这种人。那个男人带着孩子是去治疗的,你也能下得去手?对了,”他终于想起要问,“那家伙是谁?”
“路德维希·冯·龙德施泰特,”刘弈报上对手的名字,“他就是对方的狙击手。”刚才那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他深深懊悔。但阿莫尔的印象没有错,即便再来一次,他也绝不会开枪。路德维希也一定知道这一点。
在心底长叹一声,刘弈想起的仍是导师。艾哈迈德先生,您说的狙击手,看来我这辈子是当不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