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沉默的等待之后,代表老头的人形果然动了。刘弈心中有一瞬的激动,几乎扣动扳机,好在最后关头他及时屏住呼吸,强压下开枪的冲动。从轮廓线判断,那是自主的动作,而非被人搬动。老头还在挣扎,时高时低呃惨叫声不绝于耳。他摔得实在不巧,刘弈猜测他可能连腰部也有扭伤,否则不会倒地半晌仍旧无法挪动身体。
我竟然像个初上战场的新丁一样,因为这点小事就几乎失去冷静,刘弈自嘲地苦笑,又不是要从恐怖分子手里救出陆菲,不用紧张。
至于原因,他心知肚明。高卢·波尔出类拔萃的操纵技术给他制造的心理压力超乎想象,影响到了心态。这样下去不行,狙击手最需要的就是一颗任何情况下都能如常跳动的心,某种角度来说,AI和机械比人类更适合从事狙击。它们没有喜悦,没有悲伤,不知疲倦,既不冷酷无情,也不慈悲宽容,只要设定了目标就会执行。
可我是人。机器可以自始至终保持精准,人不行。只要是人,情绪就一定会有波动,也绝对避免不了失误,这就是所谓的发挥了。现在的我,还能正常发挥水平吗?
“除非把你的心冰封起来,孩子。”蓦地,被遗忘的话语从记忆的角落里窜了出来,牢牢地占据了意识。这句话是谁说的?明知如今的场合不该分心,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回到了那片炽热而血腥的土地。
刘弈的狙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自己摸索的野路子,在随时可能丧命的、地狱般的环境里,他的才能逐渐展露,随后便遇到了真正带领他进入狙击世界的导师。在还是学生的时代,刘弈各方面都普普通通,不出众,也不拖后腿,只是个平凡的、有几分帅气的中学生,仅此而已。若不是跟随父母到达战乱前夕的叙利亚,他永远不会知道原来自己擅长的是这种事。
时间过去并不久,他却已经不太记得导师的面容。这不能怪他,他们活动的区域大多是炎热而干燥的沙漠,太阳宛如恶魔般烘烤大地。导师总是穿着黄褐色的长袍,以头巾遮蔽面容,刘弈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看清过导师的脸。相反,导师的名字却镌刻在头脑中,也许时常被纷乱的事务掩盖,却从不磨灭销蚀。
导师的名字是艾哈迈德,在他们民族,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值得称赞的”。那确实是个值得称赞的男人,是他肯定了自己的天赋。
观察力、判断力、耐心、集中力……对于狙击手来说必不可少的素质刘弈统统具备,而作战规划、地图阅读、通讯、伪装、情报分析、枪械与弹药知识、弹道推测……这些狙击手自诞生以来的两百年间不断累计起来的智慧与经验,他也如同呼吸般轻松地掌握了。短短九个月之后,艾哈迈德的学生或者抵抗组织的游击队中,他的技艺就再也无人能及。他成了队里的英雄,同伴们对他的每一次射击津津乐道,女孩们毫无保留地奉献热情。
那时的刘弈自以为毫无迷惘,对未来充满信心。然而,挫折很快便降临到他和他的同伴身上。
一次旨在复仇的袭击任务,目标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军阀头子,曾经亲手杀害过刘弈的许多战友。和往常一样,刘弈的任务是在后方支援,挑出最重要的目标,诸如指挥官、炮兵观察员、车手或者敌方狙击手之类的干掉。
为了这次行动,游击队事先准备了足足一个月。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唯独对军阀头子的狡猾估计不足。那个人丢下拼死抵抗的护卫,和人换过服装,从一条偏僻的楼梯溜走了。幸运的是,在离开旅店的偏门之前,刘弈用瞄准镜捕捉到了他的行动。
可我当时没有开枪,刘弈的指头轻轻摩挲着扳机的护圈。因为那个军阀的背上,趴着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女孩。至今刘弈也没弄明白,那个女孩子和军阀是何种关系,可她与整件事毫无关系这一点,他是清楚的。击中军阀无比简单,可子弹一定会贯穿那女孩,对他来说,这一发子弹是绝对不会射出的。
于是军阀头子安然离开,报复随之而来,游击队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同伴们一个个倒下。本来,详细的经过只有刘弈一人知晓,若他绝口不谈,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然而让只有十几岁的男孩独自背负如此事实,心理压力可想而知,终于有一个晚上,再也忍耐不下去的刘弈叫上导师,来到一处他们熟悉的山崖顶部。面对荒凉的景色,他一五一十地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了艾哈迈德。
“确实是你会作出的选择,孩子,你做的没错,”导师认可了他的做法,同时说出了令他不解的话语,“可惜的是,你当时如果开枪,现在就是一名真正的狙击手了。”
“我现在不是狙击手吗?”他问道。
“不是,”导师严肃地回答,“除非把你的心冰封起来,孩子。对狙击手而言,所有生而为人的情感尽皆累赘,只能令你的心跳失常,呼吸急促,准心晃动。”
“可没了情感,”只有十来岁的刘弈搔头,“那还是人吗?”
“不是,”艾哈迈德毫不犹豫,“真正的狙击手不是人。”
“听着有点难。”我要朝那个方向努力吗?年少时总是会被这种听起来很酷的事情所吸引,多年后重新审视才发现当年有多可笑。但,这正是青春啊。
“不是难,而是做不到,”艾哈迈德用手指点着刘弈额头,“你永远也做不到,也掌握不了极致的技艺。”
导师的观点令他难堪:“您为什么这样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太多的事不需要去试也知道答案。不相信的话,那么回答我,假如有一天你我在战场相遇,你成功地先发现了我。到了那么一天,你能向我开枪吗?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吧,孩子,能吗?”
没有等刘弈回答,艾哈迈德便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在崖顶苦思冥想。那之后没多久,刘弈便离开了游击队,在使馆的帮助下回到了天朝。如果抛弃感情才是真正的狙击手,才能在射术上登峰造极,我可不想成为那样的怪物。
可是眼下,假如真的把感情抛下,一定会比表现更好吧?刘弈望着久久不散的烟雾渐渐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