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菲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境很奇怪。和以前偶尔做过的那些模模糊糊、醒来后只能依稀记得大概的梦不同,身边的一切无比清晰,就好像她是醒着一般。相比真正的清醒状态,又好像看什么都笼罩在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
她确定在做梦是因为,她看到了自己。
准确地说,是好几年前的自己。比现在更加瘦瘦小小的个头,四肢虽然纤细,不过长期锻炼的缘故,已经蕴含着相当的力量。
她看着小时候的自己起床,穿衣刷牙,坐着爸爸开的车去上学,下午在体操馆里训练,到了差不多筋疲力尽又饥肠辘辘的时候,爸爸会带着点心与饮料出现在门口,引得同伴们羡慕地尖叫。而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看会动画片,或者玩会游戏,不需要等太久,热气腾腾的饭菜便准备好了。
真是快乐的日子,陆菲着迷地看着,只是始终有种隐隐约约的违和感。她很快发现了违和感自何而来:只有她和爸爸两人在。
没有妈妈是不意外的,早在陆菲有记忆前,妈妈就不在了,爸爸又始终没有说明是何原因。看来就是在梦里也没机会与妈妈相见,但反正从没享受过片刻的母爱,见不到她也没觉得遗憾。
但小黑呢?突如其来的悲伤将她贯穿,现实中他狠心地丢下自己离开,梦里也不愿意出现一下,连一点虚无缥缈的安慰也不愿意吗?
对不起。深邃的声音仿佛来自极遥远的地方,又好像就在身边。对不起,在你和弟弟之间,爸爸选择了你。
什么选择?一阵眩晕袭来,陆菲明知是在梦里还是伸手按住额头,好容易稳住。奇怪,后来爸爸去了哪里?那一段记忆一片模糊,好像是一场梦,一场远比现在虚幻的梦,醒来家里便只剩下了自己和小黑。
之后,在曾经的亲戚们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帮助”下,姐弟俩很快沦落到连义务教育阶段的学费都付不起的窘迫境地。
但究竟发生了什么?爸爸去哪了?
他们已经发现你了。一个女人说道。
是啊。刚才的声音回答。是爸爸在说话吗?话里有种奇妙的熟悉感,她不敢肯定。试着仔细回想,爸爸的脸、声音、慈爱的笑容却反而变得陌生。她望向正在爸爸怀中的自己,心跳怦然加快。我真有过那样的生活吗?那个小女孩真的是我吗?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事情还没变得无法挽回。女人又说道。
不用。即便这次可以侥幸逃脱,甚至下次也有同样的幸运,最终还是没什么区别。一次又一次,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自从我在燕京大学看到全世界只有我能懂的密码,最后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燕京大学?就在最近,好像有谁提起过,陆菲努力回想着。不行,梦里毕竟不比清醒,越是用力去想就越是一片空白。
女人叹了口气道,那剩下的人们就毫无希望了吗?
不,像是爸爸的声音回答,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我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
同样的话语再度在耳畔响起,对不起,在你和弟弟之间,爸爸选择了你。
接下来,陆菲看到的是自己比幸福的童年,同学和伙伴羡慕不已。爸爸什么都给她最好的,用尽法子让她开心,让她过得像是童话里的公主。不止如此,他还带着她欣赏日出日落,走访名山大川,在沙滩上寻找细碎但漂亮的贝壳,在夜晚的丛林抬头欣赏漫天繁星。遍尝天朝风土人情。为什么,她揪着头发,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感觉是如此真实,她毫不怀疑自己确实跟爸爸有过那样的一段回忆。但那种日子怎么可能忘记?
爸爸,她听到儿时的自己说道,这儿真漂亮,要是能和爸爸永远待在这儿就好了。
爸爸牵着小女孩的手,两人好似融进落日的余晖,四周是漫天盘旋起舞的花瓣,颜色犹如朵朵鲜血绽放。
傻孩子,爸爸说,你总要离开爸爸身边。将来,你会找到更好的人陪你看夕阳的。
我不要离开,她说,没人会比爸爸对我更好。
不,爸爸对你不好。对不起,在你和弟弟之间,爸爸选择了你。
接着天便黑了。
有一瞬间,陆菲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偌大的世界上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人。当视野恢复,耳朵里渐渐响起水声,她怔住了。
两人合抱的圆柱形容器,盛满透明的液体,几年以前的自己身上缠满了电线,就静静地浮在那液体中。她蓦然惊觉,自己不再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这一切,好几年前的回忆仿佛突然亮起的路灯,霎时在脑中苏醒。
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可是一点也没有轻松与自在的感觉,因为爸爸的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自己又回到了六年以前的某个时刻,待在和徐天教授实验室一样的容器里。年方九岁的自己身体尚未长开,又瘦又小,手脚上却已经留下老茧。她轻轻划动液体,贴近了容器的壁,想把容器外爸爸的容貌看得更清楚些。
这件事情只能你来完成,他如是说道,小黑是担负不起的。爸爸的身边,有着和现在几乎一样的控制台,还有电脑,只是墙壁上没有五颜六色的试管。
一个漂亮的女人出现了。陆菲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体形与步态都很亲切。对了,雷冰就是那副样子的,只是梦里的这个女人有着一头及腰的长发。
就是这个孩子了吗?女人问。
是的,爸爸突然哽咽,若我可以选择,绝不会把……交给自己的女儿。我的儿子不是能担当重任的人,长大了也不行。当真正的挑战来临,他依然只会想着胜过姐姐,这是性格注定的。
原来如此,女人深深叹息,你说的没错,确实没有其它选择。你和你的孩子们好好告别过了吗?
爸爸宽阔的肩膀在抽搐。没有,因为怎样告别都不够。
陆菲早已泪流满面,她分不清是那时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在哭。
他突然扑向容器,倚在壁上,陆菲清楚地看到爸爸的脸上同样满是泪水。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不知是玻璃的壁还是透明的液体隔绝了声音,她只能听到梦话般的呓语。不,我一定要听到,她的双手双脚在玻璃容器上抠挖,只为能感受爸爸的怀抱。突然脚趾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想了起来,后来有片趾甲从此没有愈合过,始终裂成一瓣一瓣的,一定就是当时在溶液里造成的。
只是真的好痛。在梦里也会这么痛吗?但是没关系,即便手脚都支离破碎也无所谓,那是爸爸临别的话语,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不能错过。
四周倏地安静,爸爸的抽泣清晰可闻。陆菲惊喜地停下动作,屏息凝神,静静地等着。她看到爸爸的脸贴着玻璃,缓缓张口——
梦境戛然而止。
她差点叫出声。定了定神,陆菲发现自己的身体恢复到了十五岁的模样,戴着价值六百万美金的呼吸面罩,穿着材质相同的粉色泳衣。
心跳随着呼吸缓和。果然是梦,她略带失望地举目四顾,赫然看到玻璃壁上真的倚着一个人。是刘弈,他满脸的焦急,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光,表情像极了梦里的爸爸。
脚趾真的在痛,准是刚才撞到了。做梦居然也这么累人,她疲惫地向他挥了挥手,刘弈敲了下玻璃当做回应。
“你在犯什么傻?”徐天教授呵斥道,“直接说话不就行了吗?小菲,你可以听到我们的吧?”
“听得到,”她点点头,“过去多久了?”
“到现在过了大概一个小时,还需要差不多两小时,”教授扶着容器,“要委屈你在里面多待一会。”
“一点也不委屈,很舒服的。谢谢您,为我准备了这么个好东西。”
她想笑着表示感谢,可是悲伤怎么也止不住。要不是身在透明的溶液中,眼泪早已掩饰不住。长久以来,爸爸离开姐弟而去从没对她造成过困扰,她知道那是事实,但每次想起来总是出奇地平静,甚至到了冷漠的地步。
仔细想来,也并不是冷漠,而是那一段经历的整个记忆就是模模糊糊,仿佛不是发生在六年前,而是经历了六十年以上的岁月。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过来爸爸走了究竟意味着什么。与小黑毅然决然丢下她时一样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不同,她固然忧伤,但更多的是疑惑。
为什么自己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宁愿痛哭流涕也要抛弃自己的女儿与儿子?他身边的女人是谁?爸爸又是从哪里弄到的、和徐天教授一样的容器?还有容器里的液体,给她的感受完全一致,又是谁提供的?
她发现自己的记忆离恢复还差得远,除了身在容器中那短短几小时外,更久远的过去仍然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只依稀记得一两个无关紧要的片段。
“你刚才,”刘弈问,“是不是做恶梦了?”
“不,”想起梦中那些甜蜜的过去,她摇了摇头,“是个很长又很怪的梦,但是很美好。”她向刘弈身边望了眼。要是教授不在,她会说,希望将来我们也能留下一样的梦。当着哥哥之外的人,这种话可说不出口。和陶盈不同,她想起朋友来,陶盈要是想说,谁在场都没区别。
“那你刚才?”刘弈一脸狐疑,“像是在挣扎哩。”
脚趾头还在隐隐作痛,看来梦里用力着实不小。没必要把梦的内容说出来,她心想,没头没尾的,只会让他们更加摸不着头脑。除了自己,大概不会有人相信那些是真的吧。“梦里是有些情节比较糟糕,”她说,“但并不妨碍这是个好梦呀。”
“这话说得精彩,”老头鼓掌,“还要两小时呢,你继续休息吧。”
她闻言闭上了眼睛。也许,不,将来一定还能见到爸爸的,陆菲如此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