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将那只草蝈蝈扔到地上,用脚使劲地踩,姬恒气得小脸发青,便要上前去抢,钱翩翩用力拉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忍耐。
那只漂亮的草蝈蝈转眼被踩个稀烂,玥这才满意地住手,高傲地朝姬恒哼了一声,拉着钱翩翩的手径直往马车走,“只有我家翩翩的草蝈蝈最漂亮。”
是夜,寅时刚过,果然下起了滂沱大雨,豆大的雨水拍打在马车壁上,啪嗒啪嗒地响。马车里,玥和姬恒仍睡得沉,钱翩翩半眯着眼,并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两名侍卫靠近马车,其中一人轻轻掀开帘子往里张望了一下,回头朝另一人道:“一切安好。”
帘子放下,两人一齐走远,待听不到动静了,钱翩翩用手推了推姬恒,将他唤醒。
姬恒虽仍惺忪着眼,心里却清明,知道是逃跑的时候到了,却不知钱翩翩打算如何逃。
钱翩翩朝他嘘了一声,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一会只管跟着我,那些侍卫刚才已巡查过,此时都往帐里躲雨去了。”
姬恒点了点,却指了指阿虎,侍卫虽不在,但阿虎如何撇开?
阿虎听到动静,直起脖子呼哧舔着舌,钱翩翩抚着它的脖子,低声安抚道:“阿虎乖,阿虎乖,无事无事。”
这几日钱翩翩常涎着脸讨好玥,和阿虎亲近,就是为了此时。她一边抚着它脖子上的皮毛,一边从座底取出一小包裹,里面是她晚饭时偷偷藏起的肉块。
她将肉块全部喂给阿虎,待阿虎吃完,又耐心地顺着它的皮毛。阿虎终于乖乖躺下,惬意地半眯着双目,钱翩翩一边抚着它的脖子,一边小心地将犬绳往阿虎脖子上的皮圈扣上,再向姬恒招了招手,示意他下车。
姬恒心里虽害怕,还是轻手轻脚地开了车门。阿虎咻地坐直了身子,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玥也翻了个身,嘴巴嘟囔着什么,姬恒顿时僵直身子不敢动弹。
钱翩翩朝阿虎嘘了一声,伸手在阿虎的下颚处轻轻挠着,“阿虎乖,无事无事,我们下车尿尿,一会就回来,阿虎乖……”
这是钱翩翩这几日一直留意玥和阿虎之间的相处学来的,阿虎呼噜两声,果然又躺了回去。钱翩翩松了口气,示意姬恒下车,自己也悄悄溜了下去。
马车栓在树下,三丈之外是两个营帐,或许是太过放心阿虎,兼这雨势太大,看守的侍卫都躲到营帐避雨了。钱翩翩牵着姬恒,绕过马车,蹑手蹑脚往山下走去。
雷声轰隆,豆子般的雨打在两人脸上,火辣辣的痛。经过先前休息的地方,姬恒突然停下,想找回被玥扔掉的草蝈蝈。
还是个孩子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草蝈蝈。钱翩翩拉住姬恒,摆着手在他耳边道:“那蝈蝈是我二姐编的,你要喜欢,待脱身后我好好学,学会了再给你编一个。”
钱翩翩辨别着方向,不时故意撕下一角衣袍挂到岔路的树枝上。滂沱大雨中,两个小人儿终于牵着手逃到了山下。
姬恒身子弱,早已气喘连连,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煞白。此时雨势渐小,钱翩翩心中着急,却怕姬恒撑不住,只得找了棵大树,互相搀扶着爬到树上歇息片刻。
姬恒本就畏寒,一路被雨水浇淋,手脚早已冻成了冰,钱翩翩自己虽也不好受,但身体底子好,尚能撑着。两人在一粗壮树丫上坐下,钱翩翩将姬恒的鞋子脱了,将他双脚放到自己怀里窝着,两手抓过他的手,使劲地揉搓。
姬恒红着脸,想缩回手脚,“不,不用这样,我是男子,该是我护着你才对。”
钱翩翩尤自搓着,毫不在意,“你身子弱,你母后送你去云泽,本就是让你养好身子的,可别弄巧成拙了,让她担心。”
姬恒一阵愣怔,低头咬着唇再不作声。
过了片刻,姬恒才抬起头道:“我无事,还是尽快赶路吧,那只大犬过会见我们不回去,必定叫醒那些人的。”
钱翩翩一边搓一边道:“就算那些人发现了,这么大的雨,阿虎闻不到我们的气味,他们没这么快找来的。”
姬恒又道:“可是我们一会往哪处逃呢?这里离雍城这么远。”
“你别担心,这一路上但凡下车休整时,我都偷偷留了记号,是钱家军的联络暗号,我大哥和府里的亲卫一定会看到的。只要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
姬恒怔怔望着钱翩翩,小声道:“翩翩,你……你真聪明。”
钱翩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姬恒是个货真价实的八岁孩童,而她已是两世为人了,自是比他懂得多些。
待姬恒脸色稍好,两人正准备继续上路,便听到远处传来些声响,透过枝叶看去,五六名灰衣人正从山上走来,其中一个小身影,赫然便是玥。
钱翩翩惊道:“不好,是那些歹人!怎么来得这么快。”
两人面面相觑,姬恒咬牙道:“翩翩,我跑不动,你别管我,自己逃吧。”
钱翩翩摇了摇头,此时她怎么能逃?姬恒才八岁,又怎知其中利害?这掳人事件演变到现在,已经不单单是她自己的事了。
事情已过了十日,朝廷和钱家此时必已得知两人被掳到一块,姬恒是天家子嗣,她是臣女,钱家忠孝节义的名声摆在那儿,她若扔下他自己逃命,她父亲钱信如何面对祈王?如何面对朝臣的诘问?
这次的事自己虽然无辜,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钱信身为大司马,执掌祈国兵马过半,背后不知多少人眼红,多少人等着挑他的错处。朝中勋贵这么多,为何单单你钱家的女儿和五皇子被掳到一块儿了?这背后有何图谋?这谋害皇嗣的罪名一旦被有心人大肆渲染,钱家百口莫辩。就算祈王这次不降罪,也难保日后不对钱家心生嫌隙。
况且,她身为钱家子女,怎可贪生怕死,罔顾钱家声誉陷父亲于不义?所以,哪怕自己死了,她也要护住姬恒,护住姬恒,便等于护住钱家,姬恒平安无事,钱家才能从这无妄之灾中全身而退。
钱翩翩飞快带着他又爬高些,将他藏在一隐密的树窝里,又折了几根枝条将他遮好,这才对他道:“恒,我昨晚让你藏好的干粮呢?”
姬恒指指腰间,“藏好了。”
钱翩翩点头,又道:“你耐心在此藏好,一会儿我下去引开他们,你在这里躲上两日,再见机行事,若见到过往路人,可告诉他们你是被拐子掳走的,请他们带你回雍城。切记,回宫之前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你身份。”
姬恒大惊失色,用力拉着她的手,哽咽道:“翩翩,不,我们一起躲,或一起逃,我不要你冒险……”
钱翩翩掰开他的手,“一起躲或一起逃,只有死路一条,你放心,那坏小子掳走我是为了我能陪他玩,他不会对我如何的。记住,一定要小心藏好!”
钱翩翩人小,手脚却灵活,顺着树杆几下落了地,飞快往树木茂密处跑。姬恒脸色煞白,死死盯着那渐渐没入山林的小身影,眼里只剩了绝望和厌倦。
这种深深的绝望,不是对未知命运的绝望,而是对自己的无用感到绝望,他更厌倦自己这具孱弱的身躯,在性命攸关之际,只能软弱地躲在一旁,任由他人去冒险,自己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