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我一身狼狈,漫无目的地走着,头发散乱地披在小脸上,不住涌上来的咳嗽,让我步伐艰难。我记得,我还有个舅舅,在京城做官,而在娘执意嫁给我爹后,便和他断绝了往来,纵使我去了,也不会相认。再说,京城在哪里,我该怎么去?我全然不知。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可投靠的人。
午时,我来到一座陌生冷清的镇子,大太阳当头照着我,我饥饿地望着路边摊上那香喷喷的包子、油条,听着一声又一声,充满诱惑的叫卖,当摊主带着耍弄的笑意,拿着包子对着我一探手时,我并没有伸手要。骄傲的内心不断告诉自己:我不是小乞丐。我舔舔嘴唇,摇摇头走开了。
在街上,我也看见穿轻纱裙褂的如花女童,牵在自己娘亲的手里,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低头忍住眼泪赶紧走开。当无助和疲惫让我几乎倒下时,在一个街角,我遇上了小谷。
他正被几个人围观,却躺在那一动不动。浑身是血,衣裳破旧,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米般,手里掐着个包子,早染上他的血,身边还有一个壮实大人,在对他拳打脚踢,口中不停骂骂咧咧,向他身上吐着口水。而他一声不吭,仿佛已死了。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分开人群扑上去,挡在那人面前猛地跪下了,不停地给他磕头,头重重在冰冷的地面上响着。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跪,但我明白,这是我当时唯一能为小谷活命做的。这一下还真的有了用,挥舞的拳脚停下了,周围的人也开始劝他:“算了,一个孩子,再打,就打死了。你看这小孩磕头磕得一脸灰,怪可怜的!放他们一马吧!”
我却始终一言不发,虽然笔直地跪着,却并不哀求,当那人作罢后,我便起身,用力拖起地上的小谷,不住地咳着,背着半昏迷的他三步一晃踉跄着离开。小谷的命真的很大,他没有死,黄昏时分他便清醒,看见我,他非常惊喜。当时我们在一座石桥下,潮湿,黑暗。他把那个差点让他送掉性命的包子,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让我和着血吃下去,我摇头。
他惨笑着说道:“小唐,活下去才最要紧……”我告诉他我不是嫌脏,我把那半边包子再掰成两半,一半塞进他嘴里,一半我一口吞下去,那包子是什么馅的我记不得了,但味道真的很香。
“我吃少一些就好,你有伤,多吃才好得快。”我发自内心对他说。
听了我的话,小谷哭了,夜色里他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看着无比可怜。
我解开他的衣服,借着溪水,给他洗伤口。那些衣服被血和泥土粘在他身上,我扯一下,他就疼得吸气,但始终没喊疼。暗夜里,水的反光将血映成蓝紫色。我不得要领,胡乱地给他擦洗了一下。
我问他,“疼吗?”
他说道,“不值一提。”说完自己拉上了衣服,神色坚毅,尽管虚弱得发抖。
后来,我们依偎在了一起,相互取暖。
“你怎么逃出来的?”他微弱着声音问我,手抓着我的。
“我藏在水里,等他们走了。”我回答他,“你呢?我还担心你已经……”
“我从水里把他们引开,他们穷追不舍,后来,我跑到前院,那里,我抓起一只酒坛砸向追我最紧的那个人,他倒下了,他,他身后.....”他忽然激动起来,手抓得我手指生疼。他说不下去了,仿佛回到了可怖的场景。
“你就跑了?”我没听懂,但我听得出当时非常危险,小谷也很英勇,那场逃亡生死千钧一发。
渐渐,我也累了,我们就靠在一起,慢慢入睡......小谷手里还拿着半个染血的包子,那血,是他的。此时,我真正体会到何谓相依为命。
冷月无声,夏虫轻唱,水流淙淙,风吹过,是悠远的荷花香,我想起了家中那一方荷塘,不知此时又是怎样的莲花亭亭,莲叶田田,还有那梅树上的秋千架,是否还在寂寞地等我归来……
这一夜,我在梦中流泪,我梦见那日影摇曳的竹林尽头,娘在含笑呼唤我,“小唐,快回来,别走远了。”
我,却真的走远了。
天亮后,小谷叫醒我,说道,“走。”
他没告诉我去哪,但我心里已经不再孤单害怕,我知道,有他在,他不会让我死的。我向他伸出了手,小谷拉着我开始流浪。也许有一个人就让我觉得有依靠,心里踏实许多。我们只想着,先躲开死亡,逃得远远的,然后活下去,然后,长大成人。
小谷和我,都不愿做乞丐,而不当乞丐,那就只有想办法赚钱。
第一次赚到的钱,是我们为米店扛米。
当时很多人围在那里叫嚷。小谷拉着我也去,对着那管事喊。
那管事白皙得像大馒头。他见我们蓬头垢面,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就推搡着我们道,“哪来的小孩?捣什么乱?——后边的人有没有还来的?从这扛去渡口装船,扛两袋一个大钱!”
后面的人向前推搡,我几乎被挤倒了,想放弃,小谷却几步窜到那一堆米袋子堆成的小山上,步伐矫健。
“你干什么?”那管事的对着他大吼,“小兔崽子给我下来!”
小谷俯视着他道,“别看不起人,别看我个子小,有的是力气,管事的,我扛大袋的,三趟一个大钱。”
人群中轰然笑了。
“这孩子有点意思。”管事的笑了,胖胖的脸上不见褶子,“好,你扛!我看你扛!你真要能扛到渡口,大爷做主了,一趟给你一个大钱!”
“好!君子一言!”小谷从米山上跳了下来。
“给他搭把手!”管事的叫米店的伙计,一群人在那看热闹。
“不用!”小谷一挥手,对着我说道,“小唐,给我搭把手!”说完他弯下了腰,脊背瘦弱得如一把竹竿。我做的,其实就是把一袋子米从米山拉出来,直接放在他背上,凭我的力气,还能应付,但我担心那米袋子砸下来的瞬间,他会支撑不住。
“怎么着?小丫头也要挣一份钱?你俩这样可耽误事儿啊!”管事的不满了。
小谷回头对他冷笑道,“我妹妹就给我帮忙,我俩就挣一份儿钱!”这时,我已经走过去,用力拉那米袋子,几乎用尽全力才拉出来,半拖半拉地对着小谷。
“小唐,快!”小谷在催我。
我想用力提一下,谁知那袋子脱离米山,顿时如同掉下去一般,落在小谷背上。
我明显觉得小谷晃了晃,几乎要倒在地上。我惊慌地去拉米袋子。
“松手!”小谷憋红了脸,快步走去。人群中分开了道路,他快步向渡口方向而去,我看他那脆弱的膝盖,几乎会随时不堪重负断掉。我赶紧跑上去,竟然追不上他,等到了渡口放下米袋子,他直起身子脸色就变了。
我扶着他回到米店那,管事的上下打量他道,“你这孩子是在玩命啊!”
小谷笑了,“为了活命嘛,你看我,还行吧?”
管事的点点头,“行了,一袋一个大钱,错不了。”回头对着那边的伙计喊道,“后面小袋的那些,给他兄妹俩扛吧!”
小谷听了很高兴,他悄悄对我道,“能吃一顿好的了!”随即把腰上的带子紧了紧——那时,我俩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当天,我俩挣了二十个大钱,管事的把钱交给小谷,还要说话,小谷已经拉着我快步走开,身后听管事的喊道,“没活儿干就来啊!不会亏了你们。”
那晚,我们买了几个包子,小谷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买了一只鸡腿。我俩狼吞虎咽地吃了,晚上睡在一条停泊渡口的废弃渔船上。
夜里,小谷就不安生,不停翻来覆去,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心里闹得慌,坐起来又躺下,最后一个恶心吐了,他探头吐到了水里,吐完了说好些,就睡了。
第二天我醒了,看船帮上竟然有血迹,才想到昨晚小谷吐的,竟然是血,吓得要死,他还安慰我,“别怕,人说孩子的心肝肺,会不断长出新的来,吐点血不算什么的!”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后来,我们为米店扛货,小谷又被麻袋压得胸口发闷,吐过几次血,我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去了。我们就找了打更的活儿,忍受着寒冷与黑暗,在别人熟睡时走在寂静阴森的街道;还为有钱人家守过灵,跪在陌生人的灵位前,想着我的爹娘。为茶肆酒楼当过小伙计,被闹事的客人打骂,有一次被泼了一脸滚烫的热汤。
蓬头垢面,一身灰土的我们,经受着流浪江湖的苦难。每天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蜷缩在屋檐下、破庙里,望着天上的寒星无语,冷月孤寂。幸好,追杀没有来,但我们也不敢去想明天。因为明天,又在哪里?
饥一顿饱一顿,走过一座又一座小镇,一个又一个村子,我们为别人作工,为了活命讨生活。我的咳嗽,如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一般如期而至。每到了冬天,就分外厉害。小谷会去药铺买来草药给我熬,总不能治本。有时夜里,我咳嗽得太厉害,夜不能寐,小谷就用手臂给我当枕头,让我睡得舒服些,当我夜里咳嗽,他就慢慢摇晃手臂,提醒我翻个身,很多时候,第二天他的手臂就会被压得麻了。他也会开些玩笑逗我说道,“你一到冬天,咳嗽比说话多。一到春天不咳嗽了,我还不习惯呢。”
狼狈不堪的我们,还是会被人嘲讽欺负。
“小乞丐。小乞丐。”
路过的人,都如此叫我们,但小谷和我,都不曾认为,自己是乞丐。
小谷不过大我两岁,却比我懂事的多,仿佛曾受过很多苦,在别人的打骂嘲笑中总是保持沉默,任性的我却会反抗,于是招来更凶狠的毒打,小谷这时会护在我前面,替我挨打,然后一声不吭用手抹去脸上的血,继续干活。
他为何不反抗?我明明看见他眼中的怒火,紧握的拳头。
“小唐,现在,包子对我们是最要紧的!等我们有了本事......”
当多年后,我才领会到这句话的含义:默默承受也是生存之战,只是那时的对手,是自己痛苦的内心。
“小唐,我们不欠任何人的,我们是自由的!”流着鼻血的小谷抓住我的手,紧紧的。那时,我俩的手都是长满茧子的,粗糙而有力。有时,我们没有活干,要整天挨饿,但我们不会去向人乞讨,小谷说过,此时若接受别人的施舍,哪怕再小的施舍,在那人面前,也将沦为一辈子的乞丐,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虽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我不想违逆他的心,因为,他是我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有时好心的大娘递来吃的,我都摇头不接;有时,街头的顽童拿一些东西逗我,我都视而不见,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同情,我可以养活自己!
残酷的时光磨练了我们的心智,从那时起,我们的心便超出常人地成长起来,难怪后来义父看见我,说我的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女,那里面写满了沧桑,虽然清澈,却彻骨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