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我没有停下脚步,一步步走向他,他却胆怯似的向一旁躲开,张开袖子挡住自己的头脸。
“别过来,我不想你见我的样子。”他焦急地说,却没有再逃走的勇气。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让我看?”我快步走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他猛地甩开我,跃身到了一边,还是背对着我。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了。”他沉重地说道。
“你在可怜我?可怜我们这两个活死人?你在施舍吗?——赤天羽,你看着我!别躲躲闪闪,你坦然面对我,难道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绕到他身前,他猛抱住了头。
“别看我!我的脸毁了,我不再是当年的赤天羽!”他嘶哑地哭起来,声音无助而哀怜,“你只要记住我当初的样子就好,不要看我。”
他的脸毁了......我能猜到,那时他引燃了纸鸢上的火引,点燃了飞行中的纸鸢,必然会全身起火,纵然不会落地摔死,也会被烧得面目全非。
“小唐,不要看我,我没面目见你。”他的声音如在石板上错动的铁条。我握住他的手缓缓放下,他低着头,斗篷帽子遮挡下露出枯黄凌乱的花白头发,不停发着抖。
“你是美貌少年,也是赤天羽;你是丑陋鬼怪,还是赤天羽。在我心里,你从没变过,无论你的外表是什么样——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心里的那个样子。”
我慢慢将斗篷的帽子推到他脑后,捧着他的脸抬起头。
他颤抖着手反握住我的手,我又看见那双澄澈晶莹的眼睛。
我其实是认不出他了,可我记得那双眼睛。
它们,从未变过。
“天羽,好久不见了。”我看着他,热泪如断线的珠子,随着落花飞舞。
“你还是那么漂亮,像个仙子。”他看着我,颤抖着变形的嘴唇。
我知道自己此时,纵未曾毁容,也早就红颜逝去苍颜霜发,何况我面容早就毁了?而他如是说,却让我啼笑皆非。我不由拍着他的脸道,“你却比我好,不见一丝皱纹。”
他笑了,虽然流着泪的笑,越发狰狞可怖,但却让我心里无比温暖。
......
“小唐,我回来找你了。” 这个情景,和当初梦里的,如出一辙。
同样有梅花,同样是我们。只是我们都已老去,一切悲欢情缘,都如昨日指间之沙,能握住的,只有空空的掌心了。
天羽当日半空浴火坠落,却落在一条山间小溪里,随即的一场秋雨让他醒来,却发现自己被严重烧伤,面目全非。他想到自己在人们心中已是死了,对着苍茫天地沉思很久,也便释然,自此决定退出是非,淡泊度过余生。皓城被害当天,他晚了一步,却阻止了铁峰等人的糊涂行为,随即便是在那晚送我破阵图......他甚至混进了那支冲锋的飞骑兵舍命去冲破荒城的盾牌阵,也是在那时,他听了我和小谷的对话,才真正相信我当初没背叛过他......他便是那天最勇猛的骑兵,只是我并不知道。
“是你替我包扎的伤口吧?”我问他。
“是我将被摔晕的你俩救出来的,不过包扎伤口的事,是九儿做的。”
原来,那天九儿和子宴也被他救出,九儿还亲手替我包扎了伤口,不过他们并不知这个披着大斗篷的叔叔是谁,只知道是个恩人。
赤天羽告诉他们,小谷和我都想安静地生活,他们若有孝心,便去江湖闯一番名堂,不要辱没自己的父母,也要对我俩的行踪守口如瓶。
两个孩子答应,向他磕了头就离开了。而当时,我俩还在昏迷中。
“九儿一个小女孩,你为何要她动手?你怎么不给我包扎?”我歪着头问他,盯着他躲闪的眼睛。
“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
“你事后这么说,只怕我真的那么做,你此时早就不饶我了。”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性子还是没变,看似狂放不羁,实则谨慎羞赧。他始终对我,有极大的尊重和爱惜。
“成亲喽!”小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捧着一把花瓣对我们迎头撒了下来,花雨纷纷之下,我俩被笼罩在一片梅花雨雾之中。
互相握紧的手,都伤痕累累,却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
至此,离我与赤天羽初会,已经过去三十五年;第一次相识对话,三十年;第一次相拥二十四年......那晚未完的婚礼,也过去二十年。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生死悲欢,我和赤天羽之间,早已超脱寻常爱恨,甚至超脱了男女之情。
我忽然想起了皓月,他定然是知道天羽幸存的事,才精心雕刻了赤天羽的玉像送我。
“也许后会无期,却无法预约来生。”
他这句话大概在告诉我,来世渺茫,莫负今生。
“皓月,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
仰天看去,却见夕阳西下,一轮皓月当空升起,那个华衣公子玉树临风,笑容澄净,却在祝福我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那天,是二月十四,月将圆,花尚好。
我和天羽成亲那天,仍然只有天地作证,只是嘉宾除了山水风月,还有我的哥哥,冷小谷。他似乎比从前清醒了很多,当天忙乎着将那几间简陋的小木屋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梅花装点得分外美丽。
而白发的我俩,却还是穿上了大红喜服,映衬白发,如梅花蕊中之雪。
叩拜天地之后,却是拜亲人,小谷高声喊完,也随着拜,只是我们都面向北方,对着那上万荒冢拜去......那里,睡着我们的亲人。
一阵风去,却是奇怪的南风,将荒原上的梅花卷落无数,越过林木与荒原,一路飞满那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冢丘上......
梅花高洁伴君子,落花成冢骨犹香。
……..
一世情仇,几度离散,我与赤天羽,终于在白头之时,走到一起,有了携手并肩看夕阳的时候。完成当初断掉的缘分,只是此时的心境,与当初早已不同。白头相守,心如湖水,照天明净。
此后几年,我们三人如同天地初开时的蛮荒之人,刀耕火种、打猎摸鱼,淡泊度日、远离江湖,成为世外的隐者,也成了心无旁骛的顽童。似乎当年之事,早已是前生,不过一场大梦而已。
他们二人在木屋前的大树下绑了个秋千,遥遥对着雾色苍茫的大荒。
我们三人却经常为了争夺秋千而争吵,吵得面红耳赤,结果是吵来吵去,小谷便是孤军作战,因为我与天羽很容易站在一面。他最终会选择趴在秋千上耍赖不下去。没法子,老小孩,越老越小孩。
这天,小谷兀自荡着秋千玩耍,我与天羽到了大荒高处,看着远方日落后的云霞,灿灿西天,恍如梦境。我们谈起回忆过往纠葛与恩怨,谈惊心动魄的变迁,谈聚散离合,谈江山沉浮,只是那些爱恨情仇的往事,此时却如前世云烟,曾经的铭心刻骨,甚至歇斯底里,此时都谈笑自若。放下执念后,我们成了最自在的老人。
浓似酒,但如水,人生的况味谁能说清呢?
“冷小唐,你快乐吗?!”他对着远天大喊,声音烟熏火燎,并不响亮。
“赤天羽,你快乐吗?”我扭头看着他问道。
“我很快乐。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和你在一起,就算明日就死,今日也要好好和你在一起。”他目光亮晶晶的。
“你不会死的,你不是算过命吗?”我问道。
“算命不准的。”他握住我的手道,“他算我活到八十岁,我也偏要和你再做八十年的夫妻。”
“那岂不是老妖怪了?”我忍不住笑道,用手梳理他随风飞舞的白发。
“对,那时我们两个老东西,还握着手,坐在这看夕阳。”赤天羽大笑。这画面想来,却是温馨又古怪的,我不由低头笑了。
“你听没听说过三色梅花?听说那梅花百年才得一开,红、白、青,三色交错,美丽非常,得了那宝贝,什么愿望都能成真。”他又认真地对我说道。
“你真是孩子。”我叹息道。
“刚才还说我是老东西,这么一会儿又说我是孩子了?——我会去找的,你信不信我肯定能找到?”他伸出小指头道,“你我拉钩,若我能找到,你就从此生生世世做我老婆,不准耍赖。”
“好,若你找不到,便从下辈子起,生生世世做我身边的小狗。”我也伸出了小手指。
“不准赖,你等着,我肯定会赢。”
“赤天羽,你越活越回去了,我看你和小谷的脑袋越来越像。”我指着他的额头道。
“有吗?我倒是觉得,他此时可爱多了。”
......
一边谈笑,一边牵着手向回走,小木屋炊烟袅袅,小谷已然开始做饭了,却并不顺利,只是立在门口对我们喊道,“来帮忙!”
相视一笑,我们快步走了过去,只见那秋千在晚风中摇荡,敞开的门里,是灶间的一片狼藉,虽简陋,但那是个温暖的所在。
因为,那是家。
.....
……
……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此时,我看着天羽怀里神色茫然的司空萧萧,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这便是我全部的故事,你听懂了吗?”其实,方才打斗中,我便看见了那半边指环,顿时明白了她的身世,惊叹宿命的传奇、老天的巧妙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