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轰轰烈烈莘冢之争,却是如此落幕。坎坷一路机关算尽,却被人捷足先登。此时以我想来,最该失望和崩溃的,是赤天羽。但他却没有如我预想的一般歇斯底里。
雪崩时的直觉是对的,他对于此行未必是破釜沉舟,该是另有打算,怪不得他始终没有被心魔所迷惑,本最应该癫狂的一个,却始终如此清醒!赤天羽似乎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扭过头来看着我道,“你是不是在等着,想看我发疯?”
“一个人发疯,是很好看的事吗?”我反问他。
赤天羽冷笑一声,仰起头半晌才张开双臂道,“我父亲毕生一心要来莘冢,如今在天有灵,也该看见他的儿子尽力了,也到了此处,想来他是瞑目的。至于三大神兵,那冷墨阳既然得了,自然不会轻易在江湖露面,想找他势比登天,我没那么多功夫可浪费。再说要想马踏江湖,也未必要靠什么神兵——”
他说这话,却清醒无比,随后眼睛盯住我,如一根芒刺要刺入我的骨头里,皇甫皓月立即警觉地护住我。
“别紧张,皇甫公子,在这江湖上,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见面就如仇敌。你是君子,我却也不是小人吧。比如当初那事,你没叫我说,我不就没说吗?”
他这话说得神秘,笑容也诡异,却不知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就在我心头正在翻转这事的时候,赤天羽陡然又对我说了一句,
“鱼玄裳,当我看到你愿意随着皇甫皓月去死......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我不由一惊,抬头时赤天羽已走开了。
这话对我心头的撞击,却极大,几乎五味杂陈,说不出的苦涩。
不过,其实还苦涩什么呢,鱼玄裳,你还知道酸甜苦辣是什么吗?
......
最终,迷途知返,却异常顺利,似乎莘冢慷慨送客,不想为难我们这些已放弃执着的人。
我们退出参天石林时,那石床上战神与夫人的白骨,依旧相互依偎着,纹丝不动。仿佛我们的来去,从不曾惊扰他们。
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确实也不该惊扰他们,来或不来,去或不去,不应搅动一丝尘埃。
密道里的尸骨,依旧躺在那里,也不曾移动。
生老病死,只有死是永恒的。
......
我们离开莘冢腹地的那片山林,走进石门密道时,仿佛听见身后传来很多的轰鸣声,众人都怀疑是参天石林上的树藤枯木经不住那积雪的压迫,坍塌下来。我仿佛能看见那缤纷的大雪纷纷而下,埋葬了那石柱,那石壁,那石床,那些刻着花字的暗语......那依偎在一起的,不知多少年月的战神夫妇。那空空的石壁后,早已失去的,关于三大神兵的记忆,还有我们这些人,微不足道的浅浅脚印。
时光流年里,我们不过一缕尘埃。
感谢上天,允许我们全身而退。
......
归途不必费心去琢磨,却走得顺利。很快到了桃花洞天,再入密道,山谷的入口那里,人声马嘶,却是接应的人在。
无论敌我,在看到这些人时,都分外亲切了。
......
当我们走上荒原的时候,一轮朝阳正从东方升起,照亮我们每个人的眼睛,无论恩仇纠葛,终于这场纷争落幕之时,我们依旧活着,同去同归。逝者已矣,而生者,还要继续我们的宿命。
正看着天高地阔出神,忽然,一声马嘶从空旷的荒原传来,皇甫皓月登时神色大动地道,“是流星!”
顺着那马嘶看过去,果然看见流星矫健的身影,在朝阳的光影里踢踏而来,马蹄声清脆。
皇甫皓月赶紧迎了上去,流星见到主人,立即加快奔跑,漂亮的皮毛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我看见皇甫皓月搂住了流星的脖子,拍着它的鼻子低声说着话,流星亲昵地用脸蹭着皇甫皓月的头。它该是等了很久了,四蹄有些激动地踢踏着。
这场景让在场众人都动容,甚至羞愧。
流星只是一匹马,但它已经有了灵性,有了情感,英雄无主,烈马无缰,马是向往自由的生灵,志在千里,心中总有驰骋天下的梦想。它已回归到野群里,回到自己宿命记忆的土地,但它依旧还记得与主人同在的时光。是怎样的信念,让它放弃了回归故土的自由,远离属于自己的族群,却难舍弃旧主人,最终在这荒原上孤独地等待他的归来?
皇甫皓月一生性情淡泊宽容,很少落泪,这次与流星的重逢,却是他最动容的一次落泪,
几年后,他才和我说过,其实去莘冢的路上,他就对自己能否生还不抱多大的希望,只想尽全力保护我全身而退,若我能生还,必定能从赤天羽那里接回孩子。
至死不肯向宿命妥协的,是少年,一如赤天羽。
与宿命对话后,随遇而安的,是君子,一如皇甫皓月。
而我,却只是随波逐流,从没有自己的方向,总是陷入宿命沼泽进退两难。想来,我却是可悲的。
“流星,我们回家。”那边皇甫皓月说了一句,带着流星向我们这边走。猿六却似乎和流星很有眼缘,上前就去迎接。随后,他便与流星熟识了,流星任由他牵着了。
“真是命中注定啊,这猿六,竟合该是皇甫公子的牵马人。”鹿青崖说道。
邢戈叹息道,“猿六受虫不知之托付,一路对皇甫夫人不离左右,流星心念主人恩义,执意不肯随族群离去。这却是天地间最大的灵性与情义,算来倒是比我们这些尔虞我诈,争来夺去的人,强了百倍。”
赤天羽本来还是听着他说的,但听到后面几句,立即冷笑道,“说得不错,你看这马和野人,都懂得人间的恩义,有些人却是忘恩负义,临阵倒戈,帮着外人截杀旧主,说来连蛮人畜生都不如!”
邢戈目光凛冽地看着赤天羽,终究道,“你也不要咄咄逼人,说来这些年,我为你们父子鞍前马后,为奴为仆,也算对得起你们!你认为我是背叛,可你知道司空绝当年屠杀邢氏时,是何等惨状吗?!我念着你对我不薄,一直以兄弟待之,已然一让再让,你若再如此言语讥讽,我却也不再听之任之!”
“不用忍邢圣主,你翅膀早就硬了,忍什么?我们早就不是主仆,这一路是你习惯了当狗,我可没对你有半点不敬。”赤天羽冷笑转身。
邢戈也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了——但我记得,在我们八岁那年,因我不慎被宫白衫的毒蛇所伤,司空绝不愿为蝼蚁浪费精神,要我自生自灭。是你背着司空绝,偷偷跑到他的暗室偷出解药救活我,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后来我们还在九死崖上对天叩头,说一生一世都是兄弟,我至今记得这句话。”
赤天羽目光炯炯地听他说着,最终挥手喝道,“小时候的事,我早都忘了!你也该知道,在你与鹿青崖里应外合攻打小桃源的时候,我们就做不成兄弟了!”他对着那冉冉升起的朝阳,背影竟透出无比的苍凉与寂寞。
“江湖风云,人世沉浮,我早就什么都不信了,何况小时候的誓言呢?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今日我就与你割袍断义,算是了了你的顾及!”说完,赤天羽陡然拔出匕首,撩起一截衣襟来,刺啦一声斩断,那断裂的衣襟在荒原的晨风里飞舞,随后跌落尘埃。
“邢戈,你听好了,我赤天羽和你邢戈,恩怨了了,也永远不再是兄弟,今后江湖再遇见,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身为圣主不要瞻前顾后,辱没了小桃源的名头!”
说完这话,赤天羽回过身来,看着我们,这一瞬间,我发觉他的鬓边,其实已经隐约有一缕白发了。此时只见他说道,“莘冢一行,算是又空手而归,但我们之间的事,总该有个了结!”
他说这话时,神色决绝,却不知是对谁说的。也可能,是对所有人说的这句话。
“鹿青崖,七天后,我会带着你女儿去荒城,你净水泼街地给我好好等着。若像当初一样跪地迎接,却是最好!”他说完这话,还哈哈大笑几声,轻狂一如年少时。
“鱼玄裳,皇甫皓月,你们夫妻最好也去,劳烦一路随行,但荒城的事,你们最好也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