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叩完头起来,我看见邢戈的眼泪,也听见他哽咽的哭声,我相信这是他真心流下的热泪,他也是最懂得江湖冷暖的人。自出生便在小桃源地府内,他从记事起就背负着邢家复仇的使命,做赤天羽的玩伴,随从,心腹,如履薄冰地周旋在城府如海的司空绝和喜怒无常的赤天羽身边,多年的谋划,最终的反戈一击,让他为邢家复仇,也夺回了小桃源。但当他满怀希望地来到莘冢,想见证那个战神还在世的江湖传说,却到底看见的是战神已化为白骨的尸体。
只是,宫嫣凤说看见了一男一女,到底是眼花,还是真的有鬼神之说?我正在想着,那边赤天羽看着邢戈哭,目光却冷了起来道,“怎么,看见自己的祖宗,悲从中来了?——你也算邢家出色的子孙了,我都佩服你。”
这话,自然有一半是嘲讽。邢戈擦擦眼泪回头看他道,“我仍旧当你是兄弟。”
赤天羽闻言却冷笑一声道,“奇怪了,这话是从前我经常对你说的吧?你当我兄弟?你凭什么当我是兄弟,你不过曾经就是我身后的一条狗,什么时候和我平起平坐了?”
说这话时,赤天羽却开始瞪着邢戈。
此言一出,魍屠死士和小桃源的武士登时剑拔弩张。
邢戈拦住身边的人,对着赤天羽道,“不管你怎么看,我仍旧是那个愿意做你替身,替你去死的邢戈,信与不信,是你的事了!”
赤天羽此时注意力却不在他这,看着那石床道,“我想,这三大神兵,该就在这附近。”说着就要上前,邢戈立即拦住他道,“不可惊扰战神亡灵!”
赤天羽冷笑道,“我已经拜过他了——再说什么惊扰不惊扰,死了就是死了,还什么亡灵?”
邢戈见要拦阻不住,却立即拔剑相向。赤天羽看着顶在他心口的剑,哈哈大笑道,“怎么,刚才还说愿替我死,转身就拿剑顶着我,人心真是难测,还有谁的话可以相信?嗯?!——”
正在僵持之间,陡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呼喊惨叫的声音,皇甫皓月回头道,“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难道鹿青崖触动机关了?”话音未落,却见鹿青崖仗剑而来,对着那些石柱疯狂地砍杀着,他的头发散乱,目光血红,易鹿剑上都是血迹,看来和他一起过去的荒城武士,都被他给杀了。
他杀气腾腾地过来,众人纷纷退避,赤天羽和邢戈,一时也忘了对峙。
鹿青崖好像没看见我们,仍旧挥舞着手里的宝剑,嘴里喊喝着,不知在说什么。赤天羽冷笑道,“怎么又疯了一个?”
话音未落,鹿青崖的耳朵快极灵,登时挥剑杀向了他。看此情形,鹿青崖该是被困在什么心阵里找不到出口,赤天羽的冷笑,给他指明的方向。赤天羽见他杀了过来,忙向后退。随后有两个魍屠死士举弯刀拦住了鹿青崖厮杀在一处,但鹿青崖的易鹿剑仿佛入魔,杀气腾腾,几乎没过几招,两个魍屠死士便已倒下,鲜血满地。
“鹿青崖,你这狗东西竟杀我的人?!”赤天羽话音未落,人已扑身上前,腰上的鬼流离龙吟虎啸,直攻鹿青崖,二人身形腾挪,龙争虎斗,在石柱之间展开了厮杀。我此时不敢确定鹿青崖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但看他出剑的手段,分明是以命相搏。我们吃惊地看着他们生死搏杀,而身后的石床上,战神与夫人的白骨本一动不动,也许是风声之故,我却觉得他们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被这场厮杀惊动,陡然回头看时,却似乎并没有动过,只是方才我纵眼力不足,但确不该是眼花——
果然,这两具白骨的姿态与方才比起来,真的不大一样了。难道真的是闻到血腥气,所以战神的亡灵也有感应吗?!
这想法让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他们这么打下去,定有死伤。我们该怎么办?”邢戈问皇甫皓月。
皇甫皓月未曾开口,皇甫皓城已经冷笑道,“他们要自相残杀,与我们何干?坐山观虎斗便是。”
“你们看,战神夫妻好像在看我们。”我伸手拉皇甫皓月说道,但眨眼之间,皇甫皓月竟不见了。偌大的参天石林,不见了厮杀中的鹿青崖和赤天羽,也不见了围观的众人,只有我立在这石床前面,对着战神夫妇的白骨。
“不好,该是什么阵法!”我心头还是明白的,急忙想着如何应对。我从不相信时光倒转,也不相信起死回生,但我亲眼看着那些纠结缠绕在一起的枯死树藤,渐渐泛出绿意,生出枝叶,那偎依在一处的两具白骨慢慢生出肌肤皮肉,那涌动的血管,还有脸上复苏的神情,真实都让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终于,石床上的两个人不再是枯骨,却是两个活生生的人,随着他们的眼睛睁开,我不由战栗地后退,不停告诉自己,这定然是幻术!
可是这幻术竟如此真实得可怕!
战神邢无双依旧盘膝而坐,花白的头发散在肩上,他饱满的额头,眉眼英武,鼻梁高耸,带着一股震慑人的威严之气。他看着我,一动不动,目光却如一把利刃,将我从内到外,穿骨透皮。
偎依着他的夫人也散着花白长发,光华拂照,不染脂粉,美得从容淡定,自在雍容。她清浅地呼吸着,那笑容如一个初生的婴儿。她似乎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她正偎依着的战神,眼神澄澈轻灵。
有战神这样的男子爱惜,夫人定是倾心三世。
有夫人这样的女子为伴,战神该是三生有幸。
我知道这本就是幻觉,眼前一切不过海市蜃楼,浮光掠影,我只困在一种幻术里,隔着时光与他们会面,但依旧被眼前的景象感动。身边无数尘埃与细碎的雪花向着头顶飞去,甚至有水光在我周围流动,恍若一道缓缓流动的瀑布,映照出里面似幻似真的情景,我与他们面对面,却永远跨不出这一步去……
战神的手与夫人握在一处,夫人的发顶还插有瑰丽的红花,这才是他们想安息的地方,让流年静止,永远停留在此处,他们也永远没有别离。
就在我眨眼的瞬间,那发顶的花寂灭,化为灰尘,白骨依旧是白骨,枯藤依旧是枯藤,时光不可逆转,人死不能复生。
尘归尘,土归土。
我向后退了一步,却若从梦中醒来,万世寂静。随后耳边传来皇甫皓月的声音。回过神时,皇甫皓月正用手按着我的额头叫我,“裳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忙深深吸入一口气,压制浑身错乱的真气,看着他道,“我方才怎么了?”
“你刚才半晌不说话也不动,只看着那石床出神,时而悲戚,时而发笑,我还以为你——”他下面的话没有说,自然是怕我如宫嫣凤一样失去理智。
我此时心绪已平息不少,眼看鹿青崖何赤天羽各有损伤,正退开依靠石柱休息,魍屠死士上前要围攻鹿青崖,鹿青崖此时却渐渐明白过来,看着手里的剑上都是血迹,兀自发愣,赤天羽挥手让那些魍屠死士回来,用手抹了抹耳边被剑气所伤的的血痕,冷笑道,“他刚才是被魇住了,不必和他计较。他还有用,不能杀。”
鹿青崖失去了方才大杀四方的戾气,却虚弱地坐在地上,这回他可真变成孤家寡人了。赤天羽见他坐下颓然不动,就看着我道,“你方才背对着我们,是什么意思?”
不等我开口,皇甫皓月已说道,“刚才裳儿也神志被困了。”
“那可是奇怪了,你们兄妹是和这莘冢有极大渊源啊,怎么他被困,你也被困,别人都没事,就你俩不是疯魔就是入定?”赤天羽逼近我道,“那你不妨再入定一次,给我看看,那该死的三大神兵,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皇甫皓月伸出手臂拦住他的靠近,我也冷声道,“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没有通灵的本事。我只是凡人,我们都是。据我看,这参天石林,就是一座巨大的阵法,我们此时就在这阵法之内,这阵法会催动我们的心魔,最深的伤,最深的恨,最深的恶,最深的脆弱。在这里,只要是人,就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