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武林的世俗男女,到底是什么模样?
也许,就是我们这样并辔而行,一路芳草,走过阴晴风雨。
也许,就是我们这样同桌而食,淡酒小菜,窗外街道熙攘。
也许,就是我们这样同室夜谈,互不相扰,等待良宵佳期。
也许,就是我们这样,坐在一群人中间,吃着新买的炒米,听着对面那口若悬河的老头说书。
我们是在这座无名小镇上,遇见这个说书的老头的。小镇四外都使麦田,半空一股清新的麦香。因为喜欢这小镇的宁静,我们才决定在这暂时落脚,住在镇上唯一的小客栈里。
没人认识我们,但那客栈的老板,第一次见我们,就笃定地认为我们是私奔出来的。
“年纪轻轻,不稼不穑,不商不贾,不急着赶路,还不愿意说姓名,不是私奔又是什么?”那天,我们隔着厨房的帘子,听那老板和大厨在私下如是说。当时,老板在啪啪地打着算盘算账,大厨在切菜。
“我也觉得怪,看着都挺干净俊秀的,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大厨熟练地切菜,嚓嚓嚓。
“不是谁家的小厮拐了小姐,就是谁家的丫头拐了少爷!”老板在灵巧地打算盘,叭叭叭。
“我看他们有家伙,好像不是刀就是剑,该是怕世道乱,防身的。你说是不是?”
“不管那么多,给咱们银子就是客人......瞧瞧,都是你总与我说话,算错了。”
“明明是你来找我说话的。”大厨气哼哼地笑了。
回到房间,赤天羽笑得躺在床上打滚,指着我笑问道,“你说,到底是谁拐了谁?”
我一巴掌拍过去,“小点声,让人家知道我们偷听,要嫌弃的。”
赤天羽仰面躺在那,折起双臂做枕头,笑得喘着气道,“我才不怕他们嫌弃,你不嫌弃就行。”
我怎会嫌弃他呢?看着他此时如此快活的神情,我喜欢还来不及。这段日子,我看赤天羽的眼神越来越清明,也从不提极乐酒。看来,是越来越好转了。
......
本来,听那老头说书是因为无聊,随着一群人凑热闹,觉得无非是些怪力乱神的乡野传说,或者历朝历代英雄美人的野史,可细细听去却让我吃惊,因为他在说的,竟然是荒城旧事!
于是,那晚我俩走进了那昏暗的酒铺,与食客酒徒,赌徒闲人一起听。在灯油轻微的烟雾里,那一身破衣烂衫的老头,坐在一张木桌之后。面前一碗酒,是酒铺老板白给他的。他来说书,酒都是白喝的,因为他会招揽很多客人来。说完了书,客人们还会给他赏钱,虽然赚的不多,却足以养活他自己——老头姓魏,没有名字,就叫他老魏。老魏没有左腿,行走靠一根木拐杖。他说罢了书,是要回到镇子边上大柳树下的破庙去,那里是他的安乐窝。
那晚,老魏一坐下,就有人嚷道,“老魏,你昨晚说到那城主只身杀入敌军,后来呢?”
赤天羽将那荷叶包里的炒米,向我这边送了送,我捏起一些吃了。
“若说当日,阴云翻滚,看着要压到人头上来,闪电照着沼泽地,忽明忽暗,咔嚓咔擦!”他瞪着眼,声音洪亮地道,“那炸雷不断!城主骑着他的战马,挥舞长刀,冒着大雨一通厮杀!那正是......”他放下酒碗,似说似唱一气呵成:“城主双目冒火光,大军当前,不慌不忙。长刀在手谁近身?近身叫你刀下亡!只见那,大雨倾盆如天河漏,闪电映寒光。长刀森森血迸溅,人叫马嘶,纷纷落进泥水汤。左边才有刀剑落下,右边又有拦马长矛,城主大喝一声马蹄腾空,长矛刀剑全走空,长刀一挥回马杀,追兵纷纷落马慌......城主一马腾空起,闪电惊雷大雨狂!”
有个酒徒嚷道,“瞧你说的,这城主可不成了神仙?”
老魏清清嗓子道,“说书嘛。”
“你还是说安陵夫人吧,你不是说,城主有个很漂亮的小老婆,安陵夫人吗?到底有多漂亮?眼睛鼻子,都什么模样?”一个闲人明显是喝多了,一边叫嚷着问老魏,一边看着我和赤天羽这边,赤天羽已经立起眼睛瞪他,我也明白了那人话里的意思,但还是扯着赤天羽的袖子,让他别发怒。
安陵夫人?梅花城安魂居里的牌位,有安陵夫人,只是此时,也化了飞灰了吧......
老魏想了想道,“她是死去的人了,人死为大,不好这么说故去的人。”
“你一个说书的,还当真事儿来说呢?你好好说安陵夫人的模样,我今天在赌坊赢来的钱,全都给你了!”那人从腰间取出钱袋来,哗啦一声,扔到老魏的桌子上。
老魏沉默了一会儿,嗓子有点哑地道,“说点别的嘛。”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满的声音,“你总说打打杀杀的东西,不是斗狼群,就是守城打军队,这么些日子了,也该换换了!”
酒铺的老板此时也跑来,对老魏笑道,“老魏,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嘛。”
老魏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安陵夫人,确是美,就像蝴蝶一般模样。”
见他不说了,众人又问,“后来呢?”
老魏道,“她化了蝴蝶,飞走了。”
说到此处,老魏的声音却是很低。如此说自然不能让众人满足,纷纷说老魏白拿钱,不肯好好说书,炒米已经快凉了,赤天羽也兴致阑珊,没心思听下去了。那边老魏有点挂不住,抬头道,“我讲一段白姑娘的给各位吧。”
白姑娘又是谁?我推了推已经没精神的赤天羽,让他听下去。
“白姑娘是好人家的姑娘,文武双全,随着城主一同出征,这位城主,不是方才那一位,是我三天前说的那位,打吸血王的那位......城主大军所向披靡,出征荒蛮之地,敌军在他的君威面前一溃千里。可惜,后来城主中了埋伏,吃了败仗被困在一处雪山难以脱身,伤兵累累,惨不忍睹,那些伤口溃烂没有草药医治,很多都死掉了......后来,那白姑娘奉城主的命令,去找救命的草药,她聪慧过人,在沙漠里找到很多草药,但在返回的途中,遇见了敌军......”
我的心顿时收紧,仿佛看见一个弱女子在大漠与凶狠的敌军骑兵遭遇,如同羊入狼群。
“这位白姑娘,是不是被活捉了?”方才那酒徒挤眉弄眼地道。
老魏看着他摇摇头道,“白姑娘将草药交给了同来的伙伴,自己骑马引开了敌军。那同伴终于将草药送回了城主的大军里,但白姑娘,也没有被捉住,就在敌军的骑兵要追上她时,沙漠里起了沙暴,将白姑娘与追踪的敌军一起卷到了半空中,当时鬼哭狼嚎,天昏地暗。等沙暴过去,敌军全都尸骨无存,但白姑娘,被好好地放在黄沙上,还穿着她平时穿着的白衣服,就像睡着了一样,头发都不曾乱。后来城主找到了她,把她好好安葬了。”
大家都等着下文,老魏却低头端起了那半碗酒,喝了一口道,“没了。”
那晚,老魏得到了比平常多很多的银子,因为有我和赤天羽在。
我知道老魏的故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如同陵墓里的司空瘦龙。只是,看他的年纪,有七十开外,既然知道这些事,不知是听谁说的,还是他曾得见过这些事。后来,我又听他说几次书,只是他的酒瘾很大,后来就说的断断续续,好些都已然重复过,他还会说起。反反复复几次,就惹人哄笑了。
这一晚,他没有来酒铺,众人因已然对他的故事索然寡味,等了一会儿也就把他忘了。赤天羽示意我回去,我想了想道,“我们去找老魏吧。”
“找他做什么?他这些故事,都是江湖传说听来的,胡说八道的,你还真要从他那,听出个城主传奇来?”赤天羽不以为然。
我却拉着他的衣角一路出了酒铺子,他嘴里叫着,“罢了罢了,怕你了。”反手拉开我攥着他衣角的手,握在手里,一路向着老魏住着的破庙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