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建在东湖边,乃盛京最高楼阁,巍峨浩荡,伸手似可摘星揽云,故而得名“摘星”。明珠提裙登了几层楼,似有些力气不济,微微喘息,蒋玉衡不由心头微漾,趁机伸出援手,明珠却视而不见,一把扶住身边同样气喘吁吁的冬莺。
蒋玉衡一噎,只得假装整理袖子掩饰尴尬。
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循规蹈矩的女子,但面对多情体贴的蒋公子,即便心存娇怯,对这些状似无意的温存,也都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像明珠这种拒绝得毫不犹豫的还真是少见,可见刚才难得的女儿之态都是虚与委蛇而已,她内心依旧是严丝合缝的冰山。
至摘星楼顶,明珠额头见汗,冬莺连忙递过罗帕,明珠抬手轻拭香汗,不经意露出半截雪白小臂,映着粉面朱唇,似一朵不胜凉风的春海棠。蒋玉衡将她望着,小腹一股热浪升腾,面上却波澜不惊。
要品尝一道极品佳肴最鲜美的滋味,便要耐着性子小火慢煨,千万心急不得。
两个盛装的美婢捧着个圆形的紫檀锦匣从侧边厢房走出,将匣子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正欲打开,蒋玉衡抬手制止,对明珠笑道。
“子时月色最佳,那时月色与胧月珠交相辉映,方是绝景,明姑娘不介意再多等这一刻吧?”
明珠巴不得多拖延一会,好给她安排的人制造些机会,自然不会反对。
“就依公子所言。”
蒋玉衡也怕她看过胧月珠便决然离去,这样自己可是白费了这一番心血,见她没有拒绝,心中大悦,进一步道。
“如此干等也甚为无趣,那边的浮光台可观赏盛京全景,倒也别有风致,姑娘可有兴趣。”
摘星楼乃权贵专享,每年中秋将近时,季家都会到摘星楼赏月,这风景对明珠来说早已不甚稀奇,可蒋玉衡眼前的这颗明珠,不过是个小县城来的商女,自然是没享受过这个殊荣了,明珠倒也配合,点头随着蒋玉衡移步凭栏。
俯瞰灯火阑珊,明珠的视线定在一处,不由心绪翻涌,死死握住栏杆。
斗拱飞檐一角,系着只金铃铛,正随风轻轻摇曳。
那是数年前,韦家刚刚获罪,明珠生拖硬拽,把一蹶不振的韦泽拖到摘星楼,拉着他的手亲自系上的。
“这是普陀寺佛塔上的转运金铃,我三哥从边关带来送我的,将它系在高处,便能心想事成,韦泽哥哥,我相信,你一定能东山再起!”
明珠想起那时恨不能将心掏给韦泽的自己,不禁冷笑。
心想事成?踏着季家满门的血,他倒真是如愿以偿了,而那个杀人递刀的自己,真是愚蠢得没谱了。
蒋玉衡看着她寒光湛湛的侧颜,正有些诧异,明珠回首时已经笑意如常,柔声吩咐冬莺。
“这里风有些凉,你去车上将我的披风取来。”
蒋玉衡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自然早在摘星楼中做了万全准备,但明珠支开贴身丫鬟,意味着两人有独处的机会,他又怎会不解风情的拒绝?
冬莺应声下得楼去,明珠此前便对她说过,蒋玉衡此人的风流,并不全是为了满足那方面,必需要对方倾心于自己,心甘情愿的委身方有成就感,所以冬莺倒是丝毫不担心让明珠一个人留在蒋玉衡身边会不会发生什么。
刚步出摘星楼,冬莺便被一只手拉入紫薇花丛,那人身材高大,双目在月光下洵洵生辉,如同盯着猎物的野兽,威压感十足。
冬莺压下心头的恐惧,试探性的问道。
“郑公子?”
对方从袖中取出一只素银珠簪,冬莺见果然是小姐之物,微微松了口气,作礼道。
“小姐说,目前一切顺利,请郑公子先不必出手,只在原地守候,等那个出头的人出现,您适时帮上一把即可,但千万要以自身安全为重,不要暴露了自己。”
季明铮哼了一声表示明白了,他是沙场江湖两边扬名的人,身上杀气浑然天成,冬莺话已带到,也不敢久留,福了福后便匆忙离开,走几步后再回头时,紫薇花丛边已是不见人影,那人竟消失得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冬莺心头发颤,方才那男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浑身上下皆透着危险气息,不知是否亡命之徒。也不知小姐从哪里结识了这样的人,竟然还能调遣他,真是奇哉怪哉!
化名郑明的季明铮此时正蹲在高大的榕树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慌慌张张的冬莺,他身后响起一个轻飘飘暗含讽刺的声音。
“没想到曾经领兵十万直捣南蛮的季将军,搅得江湖风云变色的季大侠,如今却沦落到要听一个丫头片子调遣,在这乖乖蹲守,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季明铮回头,见姬尘正一身潇洒地抱臂斜倚在树干上,一幅看好戏的摸样,他回敬道。
“十三王爷不是不爱多管闲事?怎么也跟到这里来了?若说你不是对她感兴趣,而是担心我的安危,我可是打死也不信的。”
姬尘哼了声,轻描淡写道。
“我是怕你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毕竟你我也算相交一场,总不能看你去送死。”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树下,摘星楼周边,人头攥动,胧月珠的风采寻常百姓这辈子都不能得见,蒋三追求女子一向行事招摇,早就聚了许多慕名前来一饱眼福的人,虽然有侍卫将他们隔在一丈之外,但整个场面还是难免混乱。
“她让你帮忙找人,却又不告诉你目标是谁,特征为何,你就不觉得奇怪?”
季明铮摸着下巴,目光巡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说只要那人出现,我一眼便能认出。”
季明铮想了想,又补充道。
“纵然有再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眼神不会骗人,我相信她绝不会害我!”
姬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注视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可救药的傻子。
摘星楼顶,蒋玉衡正坐在琴台边,优雅地拨弄着古琴“玉壶冰”,一曲“潇湘夜雨”弹得高逸清旷,令人闻之痴醉。
蒋玉衡能获得这么多女子亲睐,倒也不完全靠俊美多金,和本身的多才多艺脱不了干系,比如被他买下的白皎皎,入府后也渐渐为之心折,引他为知音。
所以蒋玉衡对自己的月下操琴的潇洒姿态还是很有自信的,明珠倒也安静地听着,只是凭栏支颐的神情中明显有一丝心不在焉。
远处的更鼓响了三下,明珠终于直起身子,露出一丝轻快的笑容。
“蒋公子,子时到了。”
蒋玉衡不由有些挫败,但他还是从容地停琴起身,叹息。
“看来今夜明姑娘的心思,真的只在胧月珠上了,也罢,千金难买一笑,你喜欢便好!”
说着,他示意丫鬟吹灭灯烛,走向案几,亲自揭开那圆形的锦匣,水波般的光芒瞬间流泻出来,皎如明月,照亮了阁楼。
胧月珠的光彩溢满楼顶,在摘星楼顶晕着一团迷离光晕,楼下的百姓纷纷仰面,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包括值守的侍卫,也都忍不住抬头观看。
众人的目光都聚拢在那一处,却没有注意到,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矮身钻出人群,悄悄潜入花荫,飞速向摘星楼靠近。
“是他!怎么可能?”
季明铮猎豹般的眸子很快捕捉到这一幕,那熟悉的面容出乎他的意料,果真如明珠所说,无须赘述,以他们二人的交情,只要对方一现身,他季明铮立即便能认出来。
“是谁?”
姬尘见那人轻松跃上三丈高的屋檐,竟能施展出“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也不由对此事产生了几分好奇。
季明铮还来不及回答,摘星楼侧突然冲出一队人马,定睛看去,却是明珠的大哥明瑛,带着京兆尹二十余名官兵匆匆赶到。
“明瑛?”
季明铮与姬尘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眸中看到了疑惑,但同时又瞬间释然。
蒋玉衡和苏荡为了明珠你争我夺,蒋玉衡甚至把贵妃娘娘榻前的宝物都请出来给取悦自己妹子,明瑛脸上别提有多风光,今夜和同僚在附近喝酒,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明瑛整个人轻飘飘的无比惬意,正准备起身去宛在馆寻一夜风流,谁知就有人送了一封匿名信给他。
明瑛抖开信纸,上头只有简短的一行字“今夜有贼欲盗胧月珠”,明瑛的酒顿时醒了。
他脑子飞转,想起蒋玉衡之所以借胧月珠,都是因为妹妹的过分要求,若是出了什么闪失,蒋贵妃必然要把火气撒在明家身上,当即召集属下,马不停蹄地赶往摘星楼。
可是明瑛乃是个普通秀才,虽然赶到摘星楼的时机很好,却只是无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季明铮和姬尘无语地瞧着,瞬间明白了明珠的用意。
“我去去就回。”
丢下这句话,季明铮将颈间长巾一撩,覆住面容,双脚跃起,落在楼阁上那人的面前,那人没有想到以自己的身手,竟会被察觉,也是一惊,季明铮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已经飞出一脚踢向他的面门。
在那人全盛时期,或许还能与季明铮过上十几招,但是在三年前那场战役中,他的右腿受了重伤,根本就抵挡不住季明铮的奇袭,身姿一个不稳,坠向紫薇花树。
明瑛虽迟钝,但京兆尹的人却不一样,很快便察觉了异样,齐齐将紫薇花树围住,那人惊慌之余,抽出腰间弯刀,与众人战做一团。
见好端端的突然打了起来,不明所以的百姓也受了惊吓,纷纷四散乱跑,动静惊动了楼顶的蒋玉衡,连忙命人收起胧月珠,飞身下楼查看究竟。
那飞贼虽是残疾之身,但却十分骁勇,竟以一人之力砍死了好几个京兆尹的人,季明铮躲在暗处,随手折下一段紫薇花枝,射中飞贼腰部,他动作一滞,即刻被众官兵按倒在地,五花大绑。
“怎么回事!”
蒋玉衡在崇明的保护下,快步走出摘星楼,众人连忙让出一条路来,蒋家的侍卫见状,连忙俯身。
“公子,不知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觊觎胧月珠,正巧京兆尹的明参军经过,便拿住了这狗贼。”
崇明上前便给了领头的侍卫一个巴掌,怒道。
“你们这群废物还敢开口,差点让他潜入楼中,打扰公子雅兴,养你们何用?”
蒋玉衡本想趁机和明珠亲近,出了这种事,顿时兴致全无。看了明瑛一眼,便顺便卖个面子给明珠,于是道。
“明参军辛苦了,你此次护珠有功,本公子定会如实向贵妃禀告。”
明瑛喜不自禁,连道应该的应该的,此时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叹。
“这人看上去,好像是耗子巷,卖油的刘瘸子啊!”
“当真是!看他那条跛腿,不就是他么?”
“天呐!没看出来,这刘瘸子平时不声不响的,身上竟然有功夫,还能杀得了人!”
百姓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蒋玉衡阴厉的目光这才落在绑得像个粽子般的贼人身上,他心中隐约觉得,此事并不如表面那个简单,一个卖油的瘸子,有胆子偷皇室宝物不说,身手竟然如此高绝。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其中蹊跷,身旁的明珠突然轻声开口。
“他胸口似乎纹了什么,看起来倒有些吓人。”
蒋玉衡将这话细细一想,直觉道了声不妙,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京兆尹一个侍卫上前撕开了那贼人的衣襟,露出他胸前纹着的雄鹰,那双凶厉异常的血红眼珠,正瞪视着周遭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