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火光中,智空几乎连凄厉厮喊的机会都没有,就化为乌有。等周遭众人从惊骇中反应回来,避免那燃烧的火焰荼毒道宗庙周遭的建筑上下灭火时,等一切尘埃落定,智空已经变成了一团形状不明难以辨认的焦炭,看得众人又是一片惊悸。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有了,容雪萱已经晕了过去,阁楼上不免又是一阵慌乱。错开形色各异的眼神,叶棠华的目光在一片错乱的厅殿中透过人潮与明珠相触。
果真对方脸上除了那刻意应景做出的恐慌外,眸底下面便是十拿九稳的笃定与纯透干净的坦荡。
坦荡?
叶棠华惊讶自己的发现,她一个与兰夫人有故旧之缘的萍水相逢之人,为师傅一家报仇本就已是难能可贵,不过若是为了报一世师徒之谊,或许现在有着的应是挑事之人得到惩处的快意吧?就像现在的自己,怎会是……坦荡?
想起之前明珠与自己的几次相处,叶棠华忽然意识到什么,那些只言片语的暗示难道……
她看了看身边因为刺激胸口剧烈起伏惊恐难掩的献帝,再看看下首体贴地扶着自家王妃的十三王爷,一瞬间似乎有所恍悟!
思及此,叶棠华意味深长地在百里衡身上看了一眼,唇角漾起一抹难以言说的笑。
好好的宗庙祭,突发了法师冤鬼索命****而亡的一事,更牵扯出智空丑事,眼看逆天改命的机会就在眼前骤然破碎,献帝再也没有心情继续,只让礼部官员守着继续料理后续,便带着两位宫妃铁青着一张脸回了宫。
今上走了,其他一切既已安排妥当,剩下的人自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姬尘与明珠相携而去,直到二人上了马车,明珠这才对身侧满腹狐疑的男子淡淡笑道。
“一直没有开口,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知道智空的前尘旧事?”
闻言,姬尘的表情略有些迟疑。
明珠能知道这些旁人极力掩藏的隐秘,唯一的解释自然便是地府三年的经历。换在从前,姬尘或许对鬼神之说还持半信半疑态度,可明珠的死而复生却让一切变成了真实。自古凡尘与神冥互不相触,如此也恐冒然询问,明珠泄露天机遭遇反噬。
于是他摇摇头,揽了揽懒懒靠在自己怀中的明珠,调整姿势让她坐得更舒服些。
“还是罢了,这些东西说多了对你不好。”
明珠知道他的顾虑,想了想也点点头。
智空忽然出现在京城,关于他的底细竟是连暗部也无法探及。明珠之所以得知,说来也是巧,还是从表姐王璧君口中无意听说。王璧君感叹智空所行的法术不像佛学,倒有些像传说中的《阴阳术藏》上描绘的内容,不过那是上古玄著,到底有没有存在却也难说。
明珠那时候也是听过就忘,却在刚才心急如焚的时候猛然想起在地府时偶然听姜婳轻描淡写地提起诸个让其恨铁不成钢的女子,其中一个名唤丽娘的,便是被人诓骗,被情郎强占了家中传家之物,还被他狠心杀害。
当时姜婳正在用冥界某位裙下之臣讨好其送来的曼殊沙华汁液染着指尖的丹蔻,听到明珠感叹这位丽娘真是自己,同样为爱丢了性命。姜婳还取笑她。
“你们怎么能相提并论,你的错无非是让你的父母亲人提前步入本就注定的恩怨宿命;而她把那本《阴阳术藏》给了那个过河拆桥的男人,可是让很多无辜性命陡然殒灭,若是无人阻止,啧啧,这天下恐怕就要大乱了,不过这又和本宫有什么关系呢?”
明珠当时被她一句对季家的断言“注定的恩怨宿命”震得嗡嗡作响,根本无暇他顾。直到方才脑中忽然浮出丽娘这个名字,可是明珠也无法确定当时负了她的人是不是眼前的智空,然时间紧迫便死马当活马医,不想竟歪打正着!
而这些不属于尘世的机缘,明珠也不知道与人分享会不会祸及自身,然而表姐王碧君拥有相命之术,乃是兰氏一脉的传人,嫁给姐夫张长生也是两姓祖宗的约定,这些事情便是前世与自己交好的表姐都不曾告诉自己;而她随夫君被迫入京,所经历的遭遇及真实目的,似乎也只独独告诉了自己?恐怕就连三哥与姬尘到现在都不知手执淑静皇后血书的独眼万太岁,也并非皇家真正的骨血。
想到这里,明珠心下有些不安。当时表姐虽没有让自己保守秘密,不过明珠注意到她对三哥都守口如瓶,只想会不会有什么苦衷。现在看来,恐怕在表姐眼中,自己这个脱离了五行之缚的意外之人,俨然已和三哥、姬尘不同。
不过姬尘既然是两位师傅商季常与姜婳口中的御首,那这场战争大抵……便不会输吧?、
姬尘看明珠一会眉头紧锁,一会又舒展开来,显是心事重重,不由担心。
“怎么了,要不要我陪你去万安寺走一走?”
明珠看他一副紧张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却向圆清大师再求一道护身符?”
自从说开了自己乃是季明珠死而复生,姬尘与三哥给自己送了不少得道高僧开光的辟邪之物,任凭明珠如何拒绝,都无法中断。也就是那几天,明珠后知后觉才发现,其实姬尘早在两人未曾成亲前就送给自己不少,只是他心思细腻,皆是去寻了女子喜欢的钗环饰物送去万安寺请圆清大师开光,或者把府纸卷曲放在首饰缕空中通之处,自己竟是浑然不觉。
见明珠一副喜笑颜颜的样子,似乎从未把这些放在心上,姬尘握了握她的手。
“总归你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这些以后还是不碰为好,一切有我!”
明珠点了点头,趴伏在姬尘怀中不知不觉竟睡着了,等一觉醒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回到了王府,窗外芭蕉叶亭亭而立,满是生机。
听到她醒来了,冬莺捧着一盏莲子羹进来。
“正巧张夫人带着囡囡小姐来了,见您歇着正要走,奴婢这就去请她过来。”
明珠心下一喜,可不是巧,她正要去找王璧君,没想到表姐妹二人倒是心有灵犀。
明珠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听说姬尘送她回来便又径自出去了,也没有在意。没过多久,囡囡便先她母亲蹦蹦跳跳跨入了门槛,她正是抽条长身子的时候,现在不用跟着父母流离失所东躲西藏,又不请自来跟着十二星宿捣鼓练舞,不到一年,和明珠第一次在盛京街头见到的满眼戒备警惕的小女孩已截然不同。
“囡囡又长高了,来到小姨这里来。”
囡囡闻言正要欢欣鼓舞地凑上去,就被王璧君一把擒住。
“毛手毛脚的,小心你小姨肚里的弟弟!”
囡囡被她娘这样一唬,登时老实了不少,看得明珠直乐。
“我倒是希望能生一个如囡囡一般健康活泼的女儿。”
王璧君扶额看了看转眼又跑到院子中上蹿下跳的女儿,扶额无奈道。
“我倒是希望她安静些,这般皮实以后长大了哪家公子敢娶?也不知这性子到底像谁。”
表姐王碧君的从小便很沉稳娴淑,表姐夫张长生明珠虽然接触不多,不过看样子也是个内敛安静之辈,这囡囡确实长得不像其父母。
明珠的手不由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也不知道肚子里的这个到时候是像自己多一些,还是姬尘多一些,或者如囡囡一般谁也不像……
“表姐何需操之过急,左右也要等十几年,总归囡囡这样的性子也决计不会吃亏。”
姐妹二人又聊了几句,王璧君示意明珠屏退左右,这才说到了正事之上。
“听说今天的宗庙祭上智空和尚拿季家人做法,可后面怎么又被烧死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珠略有些讶异,算算时间他们回府也不过一个时辰。
“宗庙祭上的事已经在盛京传开了?”
王璧君点头。
“都在传智空作孽太多,被冤鬼索命焚烧而亡。不过他怎么突然算计到季家?”
卫长卿与许文驰的算计明珠先前并未对其告知,听完前因后果,王璧君气得脸色发冷。
“这个卫长卿,真是阴魂不散,不过他既已经洞察你的身份,这个人便不能留了。”
明珠的目中闪过一道寒凉。
“我自重见天日,便无时无刻都想着报仇。只是卫长卿防范过重,哪怕已被贬为庶人,身边却还是高手成群,轻易让人近不了身!而只轻易地让他就这样了断性命,也非我本意,我要追得他穷途末路,万念俱灰才好!
“而他现在倚仗的一个梁端阳,妄图还攀上镇西侯府已经无望;至于另外一张王牌便是百里衡,只要百里衡倒台,卫长卿的时日也不多了!”
王璧君听着前面还好,可听到后面忽然意外地抬起眼。
“你们想……”话说到一半又连忙收住,“如果这般,岂非是为那昌州的海匪白做嫁衣?”
却听明珠轻描淡写道。
“表姐莫非忘了先皇在世的几个皇子,不是还有七王与十三王?”
王璧君闻言越发愕然,不过转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是我糊涂了,难怪三表哥……不过——”
王璧君目光呆呆地落在明珠身上,神色震惊中带着复杂。
“都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当时阴错阳差偷偷催动法术对你启动了招魂之法,不曾想这或许便是冥冥中注定。”如果没有明珠的意外加入,恐怕姬尘和季明铮的所为不会这般顺逐。不过王碧君有些纳罕,夫君张长生少时曾随其父入宫见过各位皇子,却未曾在任何人身上看过真龙之身,彼时最受先皇宠爱的十三王百里瑕也在场。
若没有真龙之像,饶是坐上那个位置,恐也变数良多。王璧君对明珠与姬尘的选择有些担忧,然而想到那个蠢蠢欲动的昌州独眼万太岁,又改变了主意。左右姬尘是先帝的亲生骨血,而比起庸碌的百里衡,残暴粗蛮的万太岁,显然更适合那个位置。再者她既已决定为季家报仇,上首的百里衡自也是复仇对象,至于其他的,便顺其自然吧。
短短一瞬,明珠自是不知王璧君的思绪已是千翻百转,她摩挲着桌上的青瓷盏。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百里衡看中智空的原因或许就是想让其取代表姐您的位置,让他协助表姐夫一起为自己逆天改命!现在智空意外殒命,百里衡定会焦躁难安,或许很快就会逼表姐夫出手施法,那时也是我们出手相救表姐夫的最佳时机!”
听到很快能与被献帝囚禁的夫君相遇,王碧君激动得泪盈于眶,然看明珠面露纠结,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忙道。
“可是要我做什么?”
明珠犹豫了一秒,“只是姬尘虽身为兵部侍郎,可百里衡猜忌,却也不好私用兵符,更不能暴露暗部,行事多有不便。而据我所知,万太岁的人马已经蛰伏京城许久,如果能引得他出动,让百里衡方寸大乱,于我们自是有利无弊。而这之前,恐怕需要表姐作为筹码——”
再说另一边,姬尘把明珠送回王府之后,还是打马往万安寺过去。
在禅房坐了直有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做完****的圆清大师,得知智空竟然殒命火海,圆清大师双手合掌念了声佛。
“王爷单独前来,是否又是为王妃祈福?”
姬尘很少独自过来万安寺,没认识明珠前,往往都会和季三一起来庙中探望少炎;而后认识了明珠,过来这边自是形影不离,也难怪圆清大师一眼看穿来意。
姬尘也不羞窘,接过圆清的手书的符纸之后大大方方地收入怀中。
“听说大师以前曾给人相过命,不知本王王妃命数如何?”
之前他请圆清大师做戏,断言明珠乃妖姬姜婳转世一说之所以被天下人所信,便是因为圆清大师观骨断相百验百灵,在大魏无人能及,只是有些奇怪近些年圆清却再不为人判命,大有金盆洗手的倾向。
闻言,圆清笑得慈悲,双手合十道。
“让王爷笑话了。说起这个也是老衲年轻时气盛浅薄,侥幸误打误撞碰中了几次罢了。”
如此谦虚的说辞,姬尘自是不信;然而这又实在不像推脱敷衍的借口,毕竟以两人的交情,圆清大师都能冒着生命之忧掩护少炎,担着欺君之罪为明珠作伪,若想拒绝大可以直接言明。
“莫非大师有什么……苦衷?”
“苦衷倒是说不上。”圆清念了句佛。“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当了断凡尘,可是老衲那时却被声名所扰,也是因为后面发生了一件事才让老衲大彻大悟。”
这般神秘更是惹人好奇。
“圆清大师,不知当年发生了何事?若无法道及旁人,还请大师恕姬尘冒昧。”
“哪里有什么无法道及?”圆清笑了笑,把手中一直拨动的佛珠放下。
“说来惭愧,老衲当年偶然言中几位贵人命数,被盛京诸人传得神乎其神,那时候很多人家但凡诞下孩子便都请老衲来看八字判命格,便是连季国公这等名师大儒也不能免俗。”
听到季国公三个字,姬尘心中一顿。
“不知当年是季家哪位公子得大师断判?”
“哪是什么公子。”圆清摇摇头。
“国公府那时候已有五位公子,却还没有后面那位姗姗来迟的千金小姐得季国公夫妇喜爱。也就是那时候,季国公把那位小姐的八字送了来,并请老衲在小姐满月宴的时候前去观相。
老衲至今都记得那位国公府的小姐,虽只是襁褓婴儿,可那溢于言表的振翅凤凰之相已是浑然天成,周身更是有祥瑞灵气环绕,真是让老衲见所未见。可是明明是贵不可凡的命格,这位小姐最终的结局却和老衲的判言南辕北辙,实在匪夷所思!”
圆清面露懊恼。
“偏生她的八字也与骨相走向一致,这就排除了看走眼的可能。说实话,老衲现在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错了,唯一的解释便只有学艺不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