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头瞪着明珠看了一会,随即便撇过脸去,显然已经认出了明珠便是被她们当街拦下之人。
“你是谁?为何把我和娘关在这里?”小丫头趴在树上,鼓着腮巴子似一只小兽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躲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就是不动。
这幅戒备的姿态让明珠百感交集。
表姐王璧君嫁的张家也是富贵一方,而这个小侄女曾经也是在蜜糖中长大,记忆中几乎站不稳的小不点软软地黏着自己,像一只绵团子一般奶声奶气地叫自己“姨姨”;分明是腼腆害羞的性子,可三年的变故,让小小的孩子生出心防,从一只小白兔变成了一头小豹,又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挫折?
明珠心疼。三年来她自认在地府受尽万千悲苦,可是活在世上的亲人又何曾轻松度日?
“囡囡,下来。”
说这话的时候,明珠的声音已是无意识间带上了温柔的呵护,树上的小丫头明显一愣,看向明珠的目光透着若有所思。
“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银莲说你的母亲就是这样称呼你的啊。”
小丫头哼了一声,显是接受了这个说辞。
可惜这个状似良好的开端仍旧没有换来两人关系的好转。看她还是不动,明珠又试着以吃食、玩具诱惑,可小姑娘却还是坚持趴在树干和她大眼瞪小眼。
这丫头真是倔啊!
明珠感叹,忽然解下大氅递给冬莺,顺势把裙子往上一捞系在腰间。这番举动别说树上的小姑娘面露吃惊,便是冬莺、银莲也吓了一大跳,一看虚宿等外男都没有跟上来,瞬时会意,立时阻止。
“小姐,让我来!”
银莲也道。“是啊,小姐,那树干太滑,奴婢从小最擅长爬树,还是让我把她抱下来吧!”
“不用了!”
明珠走上前,树上的小姑娘起初听到冬莺和银莲主动请缨时还有些担忧,可一看竟是那娇养的小姐自不量力,顿时便来了兴致,一双大眼睛咕噜噜转,趴在树上好以整暇地看着明珠,显然已断定她定然会出丑。
这般恶作剧的心态也和三哥一模一样!明珠眯起眼,按照前世的经验,要把这些皮实野性的小鬼拿下,要么让他心服口服,要么只能以暴制暴。
小丫头小小年纪,对其下重手明珠显然舍不得。她仰头看向树上的小丫头。
“如果我把你从树上抓下来,你可愿乖乖和我回屋看你母亲?”
“那也要你上得来再说!”
小姑娘抬了抬下巴,一脸挑衅。
“那如果上来了还把你抓住了呢?”
“那我自然随你回去!”
后面这句回答得异常干脆,显是断定明珠没有这个本事!明珠却不给她反悔的机会,双手放在唇边呵了一口气,只三两下功夫竟顺顺利利地爬上了小丫头趴伏的树干。
这样出人意料,别说小丫头目瞪口呆,便是冬莺和银莲都呆住了!
注意到明珠的手伸过来就要抓住自己的手臂,小丫头收起脸上的惊愕,像只小猴子一般灵活地就要往树梢上爬去,明珠也随之跟上,眼看那树梢越来越陡,冬莺和银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终于小丫头的脚踝被明珠一手握住,她怪叫一声,试图瞪开她的钳制,却被明珠反手一控,随着一声尖叫,两个人这样一个扑腾竟险险从树上掉下。
“小姐!/小姐!”
冬莺和银莲吓得脸色苍白,扑腾把手中的东西扔到地上便朝树下奔去,可才走到半路却见空中黑影一闪,下一秒明珠与小丫头已被虚宿一左一右扣在手中稳稳放在了地上。
“你使诈!”
小丫头方落地便仰着脸向明珠发出抗议,明珠似笑非笑道。
“所以呢?”
小丫头气鼓鼓地抬起眼,似在思索,正在这时只见里屋子里走出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瘦削女子,小姑娘霎时便甩开明珠像只蝴蝶一般飞奔到来人面前,欢喜地叫了一声“娘”,来人慈爱地抚了抚女儿的头。
“又在淘气?”
注意到明珠主仆站在不远处,她忙拉着女儿走上前,恭恭敬敬跪地向明珠行了一个大礼。
“谢谢姑娘救了我和我的女儿,大恩不言谢,请受奴家一拜。”
表姐王璧君性格最是孤傲,在兰家几个孙女中在香道方面也是最擅长的,向来受外祖一家宠爱,被姨母姨父也是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何曾如这般做软伏低?况且她年纪明明不过二十三岁,现在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七八岁……
明珠错身躲开她的行礼,内心深处泛起一阵酸,生活的变故不仅打乱了本来的秩序,也磨损了人的棱角,这三年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表……这位姐姐何需客气,你我能相识也算有缘。不知姐姐怎么称呼?从何处来,又是要去往哪里?”
听到这里,王璧君眼眶有些发红。
“奴家夫家姓张,我随夫君一起从南疆入京,可在路上却遇到了匪徒无奈和夫君走散,本来约定到盛京城再遇,可不巧我们母女俩却落入了歹人之手。”
这说法倒和先前控制他们的那个妇人一般无二,且表姐也坦言夫家姓氏,确实和真实状况一般无二。只是想起前世无话不说的表姐妹,现在彼此间却冷漠生疏互相试探,让明珠有些难受,不过自己重生归来,对王璧君到底是陌生人,出门在外自然不能交浅言深,明珠很是理解。
“歹人?不知姐姐可知道是什么人劫了你们?”
虽然明珠大抵心中有数,可还是想听听王璧君的意见。哪知不说这个还好,听完这句话,王璧君温婉的面上霎时被怒意填满。
“哼,还能是谁?这人从前负了我的表妹,害她陷入万劫不复,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带着囡囡与他当街撞上,大抵是面上的恨意太过明显,那家伙居然立时就认出了我,而后便让人把我们母女关押了起来。只恨这人家大势大,我却不能手刃仇敌,为可怜的表妹报仇!”
说到后面,王璧君面上已是一片泪意。
明珠亦觉得眼眶有些潮湿,虽然表姐没有指名道姓,可是她却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家中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她亲手诛之,与她断绝关系,可自小与自己交好的王璧君却仍旧为她打抱不平,那拳拳爱护之心让明珠一时潸然。
似感受到自己的失态,王璧君强收起泪意,向明珠抱歉道。
“让姑娘看笑话了。”
明珠摇摇头,“既然姐姐与夫君约定在盛京城相遇,不如这几日便留在我的府邸。否则你们冒然出去,上次劫走姐姐的人或许还会卷土重来。”
没想到王璧君却拒绝了。
“谢谢姑娘的好意,那人势力颇大,我们母女留在这里只会给姑娘带来麻烦。”
明珠不以为意。
“姐姐不用担心,既然能留你们住下,我自然会有自保的能力。”
然而无论明珠如何劝说,王璧君却仍旧坚持离开,这让明珠十分不解,突然好奇他们夫妻带着幼女入京的目的,可是以表姐方才模糊的回答,想来也不会实话实说。
明珠蹙眉,王璧君的夫君名叫张长生,印象中张家虽然富甲一方,族中子弟却从不出仕。因为国公府覆灭,兰家受到连累被流放南疆,本来王璧君作为外姓孙女,且已出嫁,并不在流放之列,可王璧君不忍姨妈兰珮随外祖母颠沛流离,毅然决然踏上了南疆之路,随即和表姐夫一起迁离盛京。
随着表姐一家的远走,表姐夫家中的其余兄弟也各自分家。可让明珠意外的是,三年后她重生再度入京,才发现昔日的张家已四分五裂,并且竟已尽数被挤出了盛京,堂堂一方富豪,说落没了也就落没了。
“恕我冒昧,茫茫人海,这么多人姐姐如何保证能找到你的夫君。”
听出明珠话中的担忧关切,这一次王璧君回答得很是干脆。
“实不相瞒,奴家与夫君约定在城南的白云观相见。”
明珠点点头。
“不过姐姐前番遭遇仇敌袭击,对方难保不会继续找寻你们。便是隐居道观,姐姐这般的体貌携带一个孩子难免不引人注意,若是姐姐不介意,可以把囡囡留在我这里,而我也可以让人帮你稍加改变一下形貌。”
“这……”王璧君沉吟,面上难得露出犹疑之色,她身边的小姑娘生怕母亲会抛下自己,急切道。
“娘,我不要独自留下,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如果你娘愿意留下,你们就不必分开了!”明珠温声,“至于道观,如果姐姐相信我,我可以安排人在那随时关注。”
“我再想想……”王璧君呢喃,忽然抬起头。“看我疏忽了,说了半天还没有问姑娘的名姓。”
“明珠。”在王璧君一脸愕然中,明珠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名字叫明珠。”
看王璧君神情恍惚,明珠料她大抵药效为褪精神不济,便先告辞了,方离开内院,冬莺便忍不住嘀咕。
“小姐,这位张夫人好生奇怪。明明知道外面有人对她们不利,却还依旧要坚持出去,这不是去送死吗?”
银莲立马否定。“她不是说要考虑小姐的建议,尚还未完全决定吗?”
明珠面色一沉,便是作为陌生人的两个丫鬟都察觉了王璧君的异样,作为曾经最熟悉的亲人,明珠怎会不知道王璧君的不对。特别后面明珠提出把她的女儿囡囡留下时,她脸上闪过的犹疑之色。按照表姐的性子,轻易不会把孩子留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定会断然拒绝。她显露的迟疑神态,显然也是在担心外面的人会伤害自己的女儿。
如果说遇上卫长卿只是意外的话,莫非……表姐防备的另有其人?比如让她和张长生被迫夫妻离别的罪魁祸首?
或许那个罪魁祸首,也是让表姐一家决定远离南疆重回盛京的原因?
明珠越想心跳越快,一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是上面又埋藏了很多迷障,让她一时无法看破。
“备车,去第九大道!”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马车行得可谓轻车熟路,再次在血手阿贵的铁匠铺子门前停下,明珠开门见山询问。
“阿贵大哥,我想知道当年与兰家外孙女王璧君成婚的张家的所有资料。”
阿贵抬起眼,向她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百两银子!还有三天!”似乎怕明珠误会,阿贵又补充了一句。
“这边虽万太岁的势力,然而收集消息却非我们的特长,你要的消息,我还需要花钱找别人买。”
明珠不疑有他,从马车中拿出整整五百两的银锭。
“剩下,就当明珠的一点心意,给兄弟们买酒喝。”
阿贵没有推辞。
马车缓步离开,注意到虚宿面上满是不赞同,明珠沉声。
“虚宿大哥,如果姬尘问起今晚的事,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话中的警告之意让虚宿的眉头更皱。上次在姬府门口撞见明珠,方回到明家,果然就收到斗宿的消息只说公子有请。面对姬尘的询问,虚宿第一次说了谎,因为明珠有言在先,若是让姬尘从他口中知道了关于王璧君的后续,一定会把他送回姬府。
按理说,姬尘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虚宿大可对明珠的威胁视而不见。然而现在明了主子和明姑娘之间的情愫,他发自内心的希望两人最后能走到一起,若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二人产生间隙,虚宿是万万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以虚宿违背了十二星宿的原则,对姬尘有所保留。
黑暗中,明珠听到虚宿嗯了一声,放下心来。
后面的两天,明珠都有意避开姬尘,要么整天在馥兰馆忙碌,要么便会回到别院中与王璧君母女见面。或许真是血缘使然,王璧君对明珠的态度明显热络不少,让明珠很高兴。
很快便到了与阿贵的约定之日,明珠终于在傍晚等到了他的消息。撕开被油蜡封住的牛皮纸信封,明珠从中间抽出一张白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张家的上下三代的信息,却完全与明珠的认知没有任何出入,只说张家富贵均是几代人行商的积累。可是这样富甲一方的,却在短短三年说败落就败落了,是否也太过蹊跷?
明珠叹了一口气,又重复看了三两边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端倪,这些显然不是她要的消息。
她把白笺放在桌上,忽然想起阿贵临走前莫名其妙那句“天寒地冻,大小姐可以在府中多备一些银霜炭”。
由于银霜炭没有烟灰,被很多富贵人家作为冬日取暖所用。明珠看着桌上的鎏金手炉,莫非这中间还有什么机缘不成?
下一秒,她果断打开了手炉的封盖,把白笺慢慢在上面晃了晃。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只见随着时间推移,白笺上的字迹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大字慢慢浮现。
“天师子孙,逆天改命。”
天师子孙?明珠手一抖,那白笺没有抓稳霎时便落在了手炉中燃得正红的炭火上,转瞬化为了灰烬。
地府三年,明珠偶然听过鬼差嘀咕人间有修道成为天师的大能后世子孙享有机缘,对阴阳五行有极高的天赋,能修改凡人命数,莫非这张家便是所谓的天师后人。
如果这样的话,便也能解释为何表姐王璧君会嫁给张家这一代的嫡长子张长生。
明珠一直以为外祖家对这位异姓表姐过分的关爱是因为王璧君是这一代孙女中最为擅香的翘楚,可结合蒋妃透露的兰家遭遇牵连的原因,却是这一族能观星象,占吉凶。会不会璧君表姐就是这一代兰家相度之术的传人?是以与天师子孙结合,也算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