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卫长卿的自信不是没有道理。不过盏茶功夫,明珠便见到了献帝,虽说内心已有准备,当下还是一震。
因为父亲季修贤的缘故,年幼的明珠对少时的献帝很是熟悉。虽说他在治国之策上庸碌无为,然到底是皇家血脉,也生了一副清隽的好容貌;可不想如今,却变得臃肿富态。明珠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寻少时的影子,然而那被岁月挤拥变形的五官,恍若已把他雕琢成另一个人,好在声音未变,否则,明珠简直怀疑座上之人的真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卫长卿大抵认为即便利欲熏心,但始终是怀春少女,应该也不会对座上的尊荣动心。
可他却算漏了明珠并非那平常女子!
从前姜婳听闻了明珠的遭遇,不以为然道既然她对小皇帝还算了解,还阳后不如从他下手;其是昏君,更能方便操控,利用那无上的皇权报仇雪恨,岂不容易?
于是明珠施施然见礼,殷勤而主动。
若能利用这身皮相事半功倍,她也不介意踏入前世憎恶的深宫。然而明珠到底忽略了献帝的急色,见美人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登时便忘了拒婚断案一事,从主座上站起,竟亲自下来把明珠扶起,那只扣住她手腕上的大掌也有些不老实起来,指腹似不经意地婆娑起下面的滑腻肌肤……
一时间,明珠内心有些动摇。
她强忍住抽手的冲动,露出一个娇怯腼腆的形容。
“民女谢皇上平身。”
献帝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佳人,然而软玉在手,这样放开又有些舍将不得,可再这样,万一把美人吓走那就不好了!
他生在太平,从来又被太傅教导了些孔孟之道,虽说在治国之上毫无建树,却自诩还是一个风流雅致之人,对待女子自是温柔有礼。
于是很快松手,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
“姑娘的事朕已经听赵大人提起。一女五嫁着实荒唐,不过几家均是诚心迎娶,明家又都收了几家人的聘礼,若要强制解除婚约,却是无理无据,难以让人信服。”
明珠见他终于绕回正事,便也肃然道。
“此事明家确有不妥之处,家父也很后悔,愿承受责罚、补偿诸家,只请皇上裁决定夺。”
律法中并无对一女多嫁的处置条款,民间中也不乏明堂这等见利忘义拿儿女婚事做筹的家主,只是范围牵扯不大,倒也平静。可眼下明珠这桩,京中两户一为大理寺卿苏唐大人的公子苏荡,二为刑部尚书蒋忠的嫡次子蒋玉衡。这苏家与蒋家表面和平,可私下里却是势同水火。因为苏唐与先太傅季国公交好,而蒋忠乃镇西侯府的姻亲,明珠这一案,只怕不会这么好交代了!
献帝心中掂量之后,也不急着表态。
“苏家与蒋家两位公子你可曾见过?若你心仪其一,却也水到渠成。”
明珠心中一揣,不想献帝竟不似想象中的无能昏庸,只凭意气行事。她还以为他会看上自己,进而纳自己入宫,五桩婚事自然不日平息;没想到献帝却吧问题推回了自己,只是试探,还是想利用自己挑起鹬蚌相争,坐收渔利……
于是明珠红着脸道。
“女儿家的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其余男子不比圣上,明珠怎能与其私相授受?”
话才出口,似乎发现失言,明珠的脸越发燥热,慌忙解释道。
“小女的意思是男女始终有别,不能……不能……”
嗫嚅了半天,却是越说越急,竟已经语带抽噎。
献帝顿生伶花之心,“明珠姑娘别怕,自有朕替你做主!”
说完,竟又按捺不住地想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哪知不拭还好,这一碰下去,却发现手下的肌肤竟不似先前滑腻,献帝内心惊疑,再仔细一看,脉脉温情霎时一转,当下便倒退了两步。
“你,你的脸……”
明珠茫然地抬起眼,也不知到底怎么地竟触怒了圣颜,无辜地重复了一遍、
“我的脸?”
献帝已经不耐烦地呵斥左右。
“还不宣太医——”
明珠坐在御赐的软榻之上,从宫女捧来的面镜中,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目前的尊容。
那张巴掌大的瓜子小脸,已经足足肿了一圈,因为肿胀,五官也被挤压得有些扭曲,原本羊脂玉般光洁的皮肤,更是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疙瘩,真是惨不忍睹。
再美的美人,也经不住这样毁。小白花曾千叮万嘱,这副身子吃不得海鲜,只要沾一点半点,虽不伤性命,都会起这般严重的反应,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效果着实还是有些震撼,难怪方才还态度殷勤的献帝,一时间已是侧过身去,连直视她都不情不愿了。
明珠方才借着抬袖之际,悄悄把冬莺准备的虾皮粉服下,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喜欢美人,当初韦泽落魄至此,她依旧不离不弃,除青梅竹马的深情外,那幅俊美无匹的皮相也居功至伟。本来为了复仇,她是曾动过牺牲色相的念头,可看到如今体态臃肿的献帝,她自问实在无法突破下限。
不过戏还是得做足,明珠手指一颤,铜镜滑落在地,立刻掩面哭泣起来,太医董世友费了好大力气才拉开她的手查看状况,又问感受,她也泪淋淋说不清楚,折腾了好一阵,献帝已有些烦躁,董世友这才面色沉重地回禀道。
“启禀陛下,这位明姑娘所患之症,恐怕是天花,臣请将她迅速送出宫去,方才所接触之物,都应烧毁,以免传染……”
“你说这是……天花?”
献帝下意识抬起方才扶过明珠的右手,仿佛看到那红疹已顺着皮肤向上蔓延,龙颜渐渐苍白,不等董世友回答,他已经连忙摆手。
“快把她送走!”
天花乃当世恶疾,前朝曾有一位幼帝便是折在这上头,其症来势凶猛,极易死亡,也难怪献帝如此慌乱,一听是天花,他哪里还有闲情垂怜美人,丢下这句话后,马上快步绕过明珠踱步而出,前往汤池去洗药浴了。送明珠出去的宫女太监也把她当做洪水猛兽,隔着老远还掩着口鼻。
明珠听见献帝身边的大太监彦顺尖着嗓子在她身后呼喝。
“把桂璃堂封起来,所有器具一概全换!快去啊!”
宣德门外,太医董世友将刚欲登车的明珠拦下,从袖中掏出个细瓷瓶递过来。
“明姑娘,这是太医院秘制的特效药,对你这症状或有帮助,你一定要尽快服下。”
明珠千恩万谢地接过,紧拉着董世友衣袖又是一阵啼哭,将个惶恐无助没有见过世面的懦弱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然等董世友告辞离去,车帘放下后,她却收住眼泪,将那瓷瓶托在掌心,挑起抹冷笑。
好一个天花之症。方才董世友问诊时,明珠为掩饰自己真正的病因,确实扯了些头昏脑热的谎话,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天花联系上,能进入太医院,替天子问诊的董太医,怎么可能判断不出?
让他指鹿为马的原因只有一个,无非是有人想把明珠将得盛宠的苗头掐断,而放眼献帝后宫,最担心这一点的,除了独占圣眷的蒋贵妃还会有谁?
想到此处,明珠从那只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她掀开车帘,将那药丸扔向路边觅食的鸽群,一只肥胖的灰鸽见状,连忙飞过来啄食,可才吞下去没多久,突然扑着翅膀挣扎起来,须臾间便倒在地上蹬了腿。
明珠脸色如罩寒霜。
果然如此,所谓的特效药,其实是催命符,那董世友笃定她是个没见识的民间女子,对太医的诊断深信不疑,定会服下,即便一命呜呼,也是因为患了天花不治身亡。
他背后的主子,可真是心狠手辣,难怪短短三年,叶棠华便被她取而代之。
献帝洗了个药浴,又命董世友反复查看自己的右手,确定无碍后,方才更衣走出汤池,步入抱厦花厅,等候已久的卫长卿连忙躬身请安,笑道。
“臣听说那明家之女进宫面圣,便猜陛下是要亲断赵德义所奏之事,一时好奇,正想过来凑个趣,彦公公却说陛下圣驾在汤池,臣还以为……那女子这么快便得了圣眷,还预备让端阳进宫来宽慰宽慰贵妃娘娘呢!”
自从国公府倒台后,献帝便对镇西侯府十分依赖,对卫长卿更是信任非常。觉得他虽曾是帝师季修贤的女婿,却不像季修贤那样自以为是,成天见指责劝谏,反而每每在谏臣面前维护自己,这方是为人臣子忠君之道,且卫长卿其人聪明通透,常能替献帝排忧解乏,所以深得献帝宠信,即便言语偶尔调笑,献帝也不计较,就着宫女的手呷了口银耳雪梨汤,方笑骂道。
“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拐弯抹角的笑话朕,卫长卿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臣不敢,臣只是替那明珠惋惜,白生了一幅花容月貌,却无福消受皇恩。”
献帝佯怒。
“若再提那倒胃口的女人,朕便把她赐给你做妾,这样苏、蒋两家都不用争了!”
卫长卿唇角微微弯起,笑容颇有深意。
“陛下可要记得今日的金口玉言啊!”
献帝不以为然地道。
“若那女子命大,朕定君无戏言。”
陪着献帝下了两盘棋,卫长卿方才告退出来,行至御花园,正巧董世友一脸喜色地从凤麟宫走出来,一见到他,连忙肃容躬身。
“下官参见卫大人。”
卫长卿一改方才在献帝面前的和颜悦色,满脸轻蔑。
“现在就去娘娘面前邀功,你不觉为时过早了吗?”
董世友心下一惊,近年来,他得了蒋家和镇西侯府不少好处,私底下早已是他们的人,听了卫长卿这话,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还请大人明示。”
卫长卿把玩着象牙折扇的扇柄。
“我问你,那个明珠果真得的是天花之症?”
董世友松了口气,上前一步,低声回道。
“自然不是的,明珠那症状虽与天花相似,但不过是食物不服罢了,只是那女子服了下官的药,不是天花,便也是天花了……”
卫长卿嗤笑一声,目光略带轻蔑。
“你就这么笃定她会服下那毒药?我看未必吧!”
董世友胸有成竹地道。
“那样愚昧胆怯的女子,太医之言难道她会不信?”
卫长卿合起扇子,冷笑道。
“她当真愚昧胆怯?你也不想想,食物不服向来都是立竿见影的,她在皇宫可有进食,为何偏偏在陛下面前发作?给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愚昧的究竟是谁?”
董世友突然回味过来,想起自己方才还在蒋贵妃面前口口声声保证马上便能听到明珠死讯,一时语无伦次。
“大人的意思是……那女子她是故意……这、这下官该如何……”
卫长卿用扇柄敲了敲董世友的脑袋。
“你该庆幸她并不打算接近陛下,应当会顺水推舟应了你的谎,否则到陛下面前告你一状,试问你还有命吗?”
董世友后背不由腻了一层冷汗,还想说些什么,卫长卿却已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