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的不紧不慢,一转眼却又到了八月。
原本八月里既有万寿,又有千秋,加之还有一个中秋大宴,本该是十分喜庆热闹的日子。但这几年以来,每每到了八月份,昆仑宫里当差的宫人们无不是小心谨慎,生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惹了主子不快,遭受责罚。
这自然都是因为昭和十年八月丹阳公主夭折一事。
然而这一天,当杨桃听着月娘回禀中秋宴会的种种事项时,倒是杨桃主动笑着说了一句:“眨眼又是一年八月,岁月不饶人,孤竟然也要二十八了啊。”
采薇与采萍两姐妹如今都在屋里当差,一听这话,两厢对视了一眼,转瞬就听采薇讨巧笑道:“啊呀,殿下不说,光看您的模样,我们还当您是十八岁的大姐姐呢!”
月娘听见这话,也难得地没有斥责她们无礼,反而微笑着摇了摇头。
杨桃听了也不禁笑道:“你们瞧瞧这张嘴,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说笑之间,殿里的气氛一下子倒是轻松了不少。
这时又听杨桃仔细吩咐道:“贞昭仪那儿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吧?奶娘和褓母也该看着挑起来了,这几日先挑出一拨,送过去让她再亲自拣选一回,到底是小皇子的身边人,怎么仔细也不为过。”
月娘很快收敛了方才的笑意,一面仔细听着记着,一面正经点头答应着。
杨桃再又交代了几桩中秋前后的事宜,突然就听外间的宫女进来回话,说是梁王殿下求见。
中秋将至,这些在其他州郡就藩的亲王郡王大多要归京赴宴,梁王自然也不例外。
这是他远赴封地后,头一回回到金陵城。但他甫一回宫,听见的就是自己的养母姚贵妃病重的消息,于是一连几日都在崇吾宫侍奉姚贵妃起居,极尽为人子女的责任。
杨桃知道梁王心性纯善,又是由姚贵妃一手抚养长大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月娘心里其实很不赞成梁王此举,只是她也晓得每当涉及子女之事,杨桃总会不可避免地心软,便只能私下为她留意崇吾宫那头的举动了。
毕竟此前谁也想不到,这位表面看上去一直温良无害的姚贵妃,攀咬起杨桃来,却是手段异常高明,杀人不见血。
此时听说梁王求见,杨桃还未有什么反应,月娘倒是先警觉起来:“殿下……”
杨桃又如何不明白月娘的意思,却还是斩钉截铁地吩咐采薇:“你去把他请进来。”
采薇一时还不敢妄动,反而识相地先看了一眼月娘的颜色,果然见她眉头紧皱,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转瞬却见杨桃握了握月娘的手:“你留下,随孤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吧。”
采薇见月娘神色略有松动,也就不再犹豫,转身退了出去。
一直到梁王进来行礼,打破了屋里静谧的氛围,杨桃才笑着开口:“早些时候不是才来问过安么,怎么这会儿又来了?”
梁王如今不过十四岁,身量却已十分高大。加之他的生母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他虽身为男子,也承继了几分样貌上的优势。但他不仅相貌如玉,气度也是温润不凡。
杨桃问话,他便恭敬地拱手回道:“回您的话,原有要事与母后说,又怕叨扰您用早膳,索性先回去侍奉过母妃用药,这才又来了。”
杨桃笑着夸了一句:“果然是个好孩子,快坐下说话吧。”
梁王忙点头应是,采薇引着他入了座,采萍也跟着奉了一盏热茶上来。
二人动作时,梁王却是格外多看了几眼,显然是对杨桃如此重用这两个小宫女的举动十分意外,只是这儿到底是中宫,他也不敢随意置喙。
“吃茶吧。这儿原是自个儿家里,你也不要拘着了。”突然间,只听杨桃轻轻叹道,“我记得你娘去的那会儿,你也才一岁多。此后就一直在贵妃膝下养着,单看你对她百般孝顺,便晓得这些年里她是怎样掏心掏肺地待你好了,这样母慈子孝的,落在谁人眼里不动容呢。”
梁王听她说起姚贵妃,神色也不曾有变,仍然温和一笑:“母妃确实一直将儿子视如己出,但母后也不曾薄待儿臣,先前您使太医院研制的药丸,儿臣吃着很好,劳母后挂心了。母后母妃们待儿子的好,儿子都记着。”
这会儿不说杨桃,就是月娘也十分意外梁王的这番言语,看来,他显然并不是为自己的母妃讨理来的。
杨桃十分满意地笑了笑,又开口道:“好了,都是一家人,什么记着不记着的,你也是孤的孩子啊。我听你方才说有事要与孤商议,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临要说出口了,梁王反而犹豫起来,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母妃身子不好,听说这些时日,不论吃了多少药下去,也不见起色。儿子心里着急,听底下人说……若是添了新人,冲一冲喜。或许这病症还能好得快些。”
原来是来为姚贵妃作说客,想要广纳新人分宠么?
杨桃想到这儿,却是不动声色地笑道:“添新人冲喜,这也是有的。只是你爹他却再没有采选新人的心思了。”
哪想梁王听了这话,忙站起身来说道:“母后误会了!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是、是儿子……”
杨桃见他此刻支支吾吾,还有先前开口时的那番纠结,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方才竟是她错想了。
她突然轻笑道:“是了,我倒忘了,咱们珹哥儿年纪也不小了,正该打算起来了。若真等过两年才慢慢着手拣选,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梁王一向温和内敛,这会儿一说起婚事,更是羞得连耳根子也通红了。
“儿子也不懂这些,只要是相熟相知的,品性好的,但凭母后做主就是了。”
“真要我做主么?嗯……”杨桃假意思量了一回,“你贞母妃的嫂子就有好几个妹妹,年纪也与你相差不大,待我去打听一回,若是脾性模样又不错,便趁早订下来,就当给你母妃冲喜了。如何啊?”
哪想梁王却有些着急道:“儿子不认得她,不想就这么草率订下。我听母妃说过,说大姐姐的那位伴读,李姑娘……就很不错。”
“珹哥儿,”杨桃突然唤了他一声,“这究竟是你母妃的话,还是你自己的话?”
梁王把头一低,嗫嚅说道:“是母妃的话……也有儿子的话。”转瞬就见他扑通一声跪下,“儿子求母后成全。”
杨桃无奈笑了笑:“傻孩子,你既对那姑娘有了这份心思。怎么不同你爹爹直说,几个哥儿中,数你最得圣心,也最为聪慧勤奋,他又怎会不应。”
梁王膝行到杨桃面前,低头叹道:“听说前阵儿六弟因在课业上有所懈怠,惹怒了父皇。儿子实在惶恐。李姑娘大儿子两岁,正是适婚的年纪。儿子怕再不开口,她就……可如今母妃尚在病中,若不想个由头,父皇怎会答应。”
他突然伸手拉了拉杨桃的裙角:“儿子知道,合宫父皇最听您的话,若是母后开口,父皇必然没有不答应的……儿臣自知不如九弟聪颖,也不如他身份尊贵,只求将来能当个闲散王爷,与心上人厮守到老。”
梁王后头这几句话着实让殿里伺候的几个人都颇为震撼,这是在直接向杨桃表明自己的立场了么?
“你九弟尚且年幼,将来还得要靠你多帮衬着你爹呢。至于这一桩事,孤会挑个合适的时候跟他提一提,总不会叫你心上人跑了的,你放心吧!”杨桃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安慰道。
梁王听了,当即眉开眼笑地对着杨桃重重磕头谢了恩:“儿子在此,先多谢母后了!”
“不过,你可得跟母后好好说说,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就这样,梁王便将如何与含章公主伴读相识相知的过程一一道来,杨桃听着这些小儿女情事,一瞬间只觉得恍若隔世。
尤其是在听到梁王分给那李氏半块玉佩的事儿后,着实是让杨桃哭笑不得。
难不成他们陆家的儿郎,都是这样追求女子的么?
一直到梁王退下去后,才听月娘开口笑道:“陛下的野心,这位梁王殿下倒是一点没承继。”
“到底还年轻啊,喜欢上一个姑娘,便肯舍弃大好前途。不过……卖他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杨桃正要抿茶,却发现手中的茶水已经凉了,只得又将茶盏放回茶几上。
云深上前另外换上一盅热茶时,不免疑惑问道:“奴婢不明白,论亲厚,梁王与姚贵妃胜如亲生母子,大可直接去求她。按照贵妃与陛下的情分,陛下也未必不会答应啊。何况她现在有恙在身,陛下若是心疼起来,更不必说了。”
没想到还不等杨桃回答,月娘就已先笑道:“姚贵妃那点心思,当日暗害咱们殿下时就已昭然若揭了。她盼的不就是梁王登基,她好当上皇太后么?梁王生母只是个宫女,没有母家,姚家根基又太浅,她便只能盼着梁王娶一个权重位高的王妃了。可那李姑娘的父亲不过官居四品,哪里能在朝堂上说上什么话,既然帮衬不到梁王,她又哪里看得上呢?”
听到此处,杨桃也跟着笑了笑:“没想到咱们这位哥儿如此情深义重,为了那丫头,竟也不顾姚氏跟我的恩怨,悄悄忤逆了他姚母妃,直接求到了昆仑宫过来。我这个做母后的,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这对有情人呢。”
月娘也望着杨桃一笑,一瞬间只觉神清气爽,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不过如此了吧。
然而半晌之后,却听杨桃且笑且叹:“还不知满满长大以后,会不会也为了一个姑娘,忤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