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搬进云影园,自然是住进了皇帝大婚时为她修筑的频频楼里,日复一日过着清简寡淡的日子。
在外人眼里看来,这位杨皇后在皇帝面前已经完全失宠失势,方才被打发到这偏僻的院落里。可于杨桃自身而言,却是十分的怡然自得。
远离了皇后之位,远离了权势之争,远离了勾心斗角,远离了那样一个充满了伤心的地方,她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听一听云深给她读着搁置了许久的诗词韬略。
即便视线模糊不清,她也依然坚持着提笔练字,修身养性。即使每日用的都是些清粥小菜,杨桃却因此觉着通体舒畅。
没有了繁琐的宫务缠身,她自然就空出了大把时间来散步闲逛。因园子里平素并无第三人,天热的时候,她便随性地坐在梧桐树下乘凉小憩,好不悠闲自在。
若是后半生都要她在此度过,杨桃是非常乐意的。唯一的遗憾是,她的孩子,却不能在身边陪着她。
当她在云影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时,后宫里却已经是翻天覆地了。
昭和十一年的春日里,京中时疫肆虐,宫里也有不少的妃嫔宫女因此病倒,连几位体弱的皇子帝姬也未能幸免于难。
即便后来杨谏与太医院众人研发出了药方,缓解了疫情,但温贵嫔与清和帝姬母女二人因病情过重,回天乏术,仍然相继病逝了。
此次时疫带走的,还有杨桃的族妹——杨嫔。
除此之外,也有虽然幸免于难,却仍然落下了病根的,那就是昔日养在杨桃膝下,如今养在贞贵嫔处的十皇子了。
因着时疫发作起来高烧不退,十皇子又一向体弱,虽然太医用药尽力保住了性命,但他的心智却难免因着这场持久的高烧受损,太医也说,只怕十皇子此后只得如同痴儿一般,难有长进。
这些事辗转传入杨桃耳里时,她的心绪不可不谓十分复杂。面对亲近之人接连离世,自己的孩子生病受伤,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度袭上她的心头。
从来如此,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面对这些天灾人祸,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接受着。她不禁想道:难道世人都只能任由命运随意摆布么?
可饶是她再不甘心又如何呢?逝者已矣,她没法跟阎王爷抢回她们的性命。十皇子也不再是她的儿子,他既然成了贞贵嫔的儿子,那么不论她养的好或不好,杨桃这个无权无势、隐居避世的皇后,都无权指责她照料不周了。
她唯一有权关心的,也只剩她亲生的,那个被皇帝送出宫后,一直未能打听到其下落的九皇子雍王了。
因皇帝迟迟未有立储的旨意,到了八月份的时候,三皇子梁王因已满十岁,只得奉旨前往封地就藩。
剩余的几位皇子中,六皇子陈王不得皇帝喜欢,嫡子九皇子雍王被送出宫外,十二皇子母族有罪。而众人以为皇帝会着重培养的十皇子,却因一场高烧伤了心智,皇帝虽将他封为豫王,但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这位十皇子注定无缘储君之位。
在众人重新揣测起皇帝心目中真正属意的储君人选时,杨桃也因着京中爆发时疫一事忧心焦急,开始打听起对九皇子雍王的下落。她甚至屡次派云深出园子与月娘等人交涉,为的是让人传话给太医院杨谏,让人仔细在京城各处查探雍王下落。
历时数月,终于在昭和十一年接近年关的日子,杨谏派人传话给杨桃,说是查探到了九皇子的下落。
“殿下,有下落了!”云深从太医院取药时得知了此事,便一路赶着回来报喜,甫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喊到。
杨桃此时正在桌上摸索着茶杯给自己倒茶,听见云深这话,手上一抖,滚烫的茶水便浇到了手上。
云深见状赶忙奔上前来,握住杨桃的手轻轻吹气:“您疼不疼?都怪奴婢不好,您等着,奴婢来给您上药。”
然而杨桃却浑然不觉手上的疼意,只是抓住云深问道:“你方才说有下落了,真的吗?杨谏怎么说?”
云深被杨桃紧紧抓住,一时也走开不得,只得哄道:“殿下别急,您乖乖让奴婢给您上药,奴婢再慢慢给您细说。”
杨桃哪有不同意的,也就任由云深去取药膏,坐在原地等着她来上药。
不一会儿,杨桃的手上漫开了一股清凉的感觉,紧接着便听云深缓缓说道:“杨大人说,小殿下似乎就在京郊的一处庄子里。至于具体如何,因怕打草惊蛇,便不敢多问,想先来请示殿下的意思。大人还说,让您不要心急,得徐徐图之。”
杨桃听罢,一时竟有几分喜极而泣的意思,当即吩咐:“你去请杨谏过来一趟,就说我身子不适,从前我的脉象一向是他负责,让他过来瞧瞧,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云深知道杨桃心急,也怕自己人微言轻劝不住她,只得顺从地去将杨谏请来。
杨谏听说杨桃病了,不多时便带着药箱赶了过来,他甫一入屋,便拱手深拜:“微臣给殿下请安,殿下——别来无恙?”
杨桃听着这一声问候,倒是似笑非笑答了一句:“自然是有恙在身,否则何必要劳动杨院正大驾光临。”
因着杨谏医治时疫有功,皇帝将他提拔为太医院院正。太医院院正一向是专门负责皇帝脉象的职务,杨桃知道皇帝对她的不信任,为免牵连到杨谏仕途,自从杨谏被封赏之后,便未再请他过来为自己诊脉。
而这唯一的一次,也只是为了打听九皇子的下落。
云深知道二人有要事相商,未免有外人出入偷听,便识趣地退到屋外守着。
此时的杨桃也再没有与他周旋的心思,开口便有几分哽咽地说道:“满满……满满他在哪儿,过的好不好,现下高了多少,是胖了,还是瘦了?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娘?”
杨谏见杨桃如此情状,一时心有不忍,却仍是出口道明情况:“其实微臣也只是探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不敢贸然出动打草惊蛇,是以…并不曾当面见到雍王殿下。不过请您放心,殿下与雍王母子连心,又怎会有忘却生母之理。”
杨桃听见这话,一瞬间神色便黯然了:“你没见过?那么,你能确认那就是他吗?即便他现下不忘,可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呢?他离宫的时候,还不满三岁,如今转眼也要四岁了。我只剩了这么一个儿子,倘若他也与我生分了,将来…我又要去倚仗谁呢?”
杨谏知道杨桃痛失爱女,十皇子又被抱养给了旁人,心有焦虑也实属正常,当下不免好言劝慰:“臣有十足把握确认,雍王殿下就在那处。只是眼下实在未到相见之时,雍王殿下周遭的人手多为陛下安插,倘因一时心急,引起陛下疑心,殿下这些日的搜寻,岂不是就此白费了?为大局计,恕臣不能直言雍王所在,请殿下耐心等候良机。”
“好,我等。”事已至此,杨桃也只能耐着性子再等上一阵,其实只要知道她的孩子平安无事,她也就安心了。
随后只见她取下了腰间的半块玉玦,拿着手中细细摩挲着。
那正是杨桃与皇帝头一回见面时皇帝所赠,如今她与皇帝可谓是恩断义绝,将这半块玉留在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倒不如留给儿子当做信物,以便来日相见。
“双玉方为珏,今他离了父母,又怎可称珏呢。”杨桃清楚地记得,雍王名字里的这个“珏”字,正是皇帝亲自为他们的儿子起的,以示他们夫妻二人珠联璧合,情深意笃。
想到这儿,她将那块玉揣在手心里又摩娑了几回,半晌后,才终于肯松手放在桌上:“若是你见着他了,就把这个给他。你告诉他:娘很想他,要他好好吃饭,好好歇息,好好念书,广交良友,不可去沾染些坏习气,要等着娘去接他回来。”
杨谏一面听着杨桃为人母亲的一番殷殷叮嘱,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宠冠六宫、意气风发的后宫之主,眼里早没有了昔日的神采,一时不禁心生怜悯。
当他想要开口劝说为杨桃治眼时,却想起了从前负责脉象时所认识的她,她一向是那样的高贵骄傲,这既是她为了赎罪所选的路,他又能以什么权利干涉,以什么身份怜惜她呢。
想到这儿,杨谏渐渐收起了眼中的怜悯之意,将桌上的那半块玉玦接过,起身对着杨桃郑重一拜:“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负所托。”
杨桃抿嘴一笑,微微点了点头:“杨谏,我们母子二人,也只能指望你了。”
杨谏听见此话,自然忙说不敢。
因此地偏僻,若是外男留久,难免有人要传闲话,故而杨桃再简略交代了几句,也就放杨谏走了。
杨谏自然也注意到了杨桃手上烫伤的地方,想到她视物不清,行动多有不便,索性多留了几瓶烫伤跌伤的膏药在桌上,随后也就静静地掩门退下了。
此后数夜,杨桃一直都怀着将要见到九皇子的热切心情,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