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九年的除夕夜,本该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谁料大家伙儿齐聚在含元殿守岁之时,端仪长公主与谢婉仪这两位孕期相近的产妇便先后发动了。
端仪长公主此前虽小产过一回,但究竟还是头回临盆。谢婉仪年纪轻,遇到这事儿更是惊慌不已。
杨桃身为皇后,自然得镇定自若地将两人安置在含元殿偏殿,再吩咐宫女黄门去将产婆太医一并请来,自己则与皇帝随往偏殿看候。
至于在场的其余妃嫔,因姚贵妃位分最高,且有协理六宫之权,得皇后允准后,自然由她下令将众人一一遣散了。于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后宫众位妃嫔便各自回宫去了。
原本寻常妃嫔生产,若非是皇帝看重之人,自然是无需他亲自等候的。但偏殿里不仅有谢婉仪,更有皇帝十分宠爱的胞妹端仪长公主,即将出生的,不仅仅是杨桃的亲外甥,更是皇帝的亲侄儿,他当然也是十分看重。
稳婆太医加上帝后陪着两个孕妇折腾了整整一夜,临至破晓时分,谢婉仪与端仪长公主先后诞下了八帝姬与忠亲王小世子。
当稳婆们将两个襁褓抱出时,皇帝着急地问过端仪长公主的身子,得知母子均安后,却是先行抱过了世子。一时颇有些爱不释手,其后更是当即为其起名为“谦”,宫人纷纷跪下贺喜,口中连称:“恭贺陛下喜得帝姬,长公主殿下喜得世子!”
皇帝喜得合不拢嘴,连道三句“赏”,含元殿上下自然喜气洋洋。
杨桃谢过皇帝赐名的恩典后,便也在一旁含笑逗弄着这一对一齐出世的表兄妹。然而,除了她与含元殿内的稳婆,谁也不知道,为何端仪长公主与谢婉仪两人会如此巧合地在同一天早产。
自琢贵嫔小产后,皇帝去过几回昆仑宫,谈话间也将自己的态度尽皆表明了:既然是个儿子,那么琢贵嫔生不下来也罢。不止是琢贵嫔,连谢婉仪肚子里的孩子,若是个儿子,他也不想要。
即使谢婉仪还不满十六岁,即使她是晋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即使从辈分上她还要唤皇帝一声舅舅,他也不会手下留情,因为她千不该万不该,是陈郡谢家的女儿。
杨桃似乎也终于明白定妃此前几次小产的缘故以及皇帝的补偿,原来杨桃,琢贵嫔,谢婉仪,定妃……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他终究是皇帝,士族、兵权,永远都是他皇位最大的威胁。
他身为皇帝,身为孩子的父亲,自然不能去沾染这些事。但杨桃既为他的皇后,理所应当地要为皇帝分忧。只是自从大皇子失明,杨桃早已在心中暗暗立誓,不论与旁人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她也不再对孩子痛下毒手。
但这一次,却是她的夫君亲自给她下的命令。自古忠义两难全,杨桃为了这件事,一连几夜辗转不得眠,才终于想出了一个偷龙转凤的法子。
杨桃想,如果……谢婉仪生下来的,恰好是个女儿呢?即使不是,那么,若是调换又如何?皇家血脉自然不可混淆,但若同样为皇家子嗣呢?
虽说曦芳仪也有孕在身,但月份却较谢婉仪要小了许多,何况此前太医回禀时,便说她的脉象孱弱,若是早产,只怕孩子更难成活。顾此失彼,未免不妥。
如此算来,反而是端仪长公主与谢婉仪怀孕的月份相近,即使要被拿来一起冒险的,是杨桃的亲侄儿。
谁也不知道谢婉仪腹中的是皇子还是帝姬,也不知道端仪长公主腹中的是世子还是郡主,但这一步险棋,杨桃却不得不下,毕竟这是保全谢婉仪母子的万全之策。
杨桃不是没对谢婉仪腹中的孩子抱有希望,她希望这一胎真是一个帝姬。她宁愿自己的一切安排都是白费工夫,毕竟天底下哪个母亲不希望陪着自己辛苦怀胎十月的孩子成长。
她这么做,同时剥夺了两位母亲的权利,对她们太不公平。但也仅有这么做,才能保全一条无辜的小生命。
可当稳婆让小宫女出来给杨桃回话时,递来的消息却是:谢婉仪先行产下了小皇子。
稳婆早已受了杨桃之托,将此事密而不报,直等端仪长公主将小郡主生下后,暗自调换了襁褓,这才敢抱往外间,恭贺皇帝皇后。
就这样,原本的十二皇子变成了忠亲王府的小世子,而原本的小郡主则变成了皇宫的八帝姬。
至于这些稳婆,在接生的第二日就已自请告老还乡,带着这些秘密,远离了皇宫与金陵城。
这样的结果,于皇宫,于忠亲王府,于皇帝,于杨桃,于谢婉仪,于孩子,都是最好的。
由于端仪长公主除夕夜在含元殿偏殿生产,忠亲王杨勤自然也担心地在外殿守了一夜,得知后继有人,他自然也是十分欢喜。
二人生产过后,杨桃便将谢婉仪挪回了崇吾宫,交由姚贵妃照料着。至于端仪长公主,自然是供到了昆仑宫,由杨桃身边的人亲自照料着起居,同时也方便杨勤进宫探望。
但因外男不便常留宫中,杨勤时常是宫门初开便进宫来探望端仪长公主,又要赶在宫门落钥前匆匆离去,这也足见二人感情如何深厚。
也正因如此,咱们的端仪长公主在小世子的洗三宴过后,便吵着闹着要回王府坐月子。足足闹了两日,折腾得皇帝与杨桃自然拿这位公主殿下没办法,最终也只得依了她。
于是正月初五一早,杨桃便传来一顶大暖轿到昆仑宫,备足了炭火与汤婆子,让十几名奴才好生生的将长公主与小世子从琼台的昆仑宫送回了忠亲王府,而忠亲王又是如何在宫门口等候迎送玉一应的照料自不必细提。
但他夫妻二人情谊深厚的事儿,少不得又成了宫里宫外的一桩美谈。
且再说谢婉仪这头,生下了八帝姬,皇帝自然无所忌惮,便就借着新年,以诞下皇嗣有功为由,晋她做了婕妤。
杨桃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也终于在得着这道晋封旨意后,缓缓放下了。
正月初六一早,杨桃陪着皇帝与丹阳帝姬二人用过早了膳,因皇帝上朝时恰好途经弘文馆,杨桃便索性让他将丹阳帝姬顺道送去弘文馆上学。
这是头一回上学,丹阳帝姬自然是兴致勃勃,皇帝心里也觉着新鲜,故而父女二人这就挽手出门上辇了。
送走了二人之后,杨桃再吃了一盏茶,便到了晨省的时候。
彼时众人正在昆仑殿内说话吃茶,杨桃不经意瞥着越美人掩着帕子干呕的模样,心里一时有了数,便派丫头上前去过问了几句诸如近日是否皆是如此、小日子推迟了几日的话。
但见越美人脸上露出了几分羞赧的意味,杨桃更是了然,不免微微笑道:“去请太医来瞧瞧罢。”
直待太医前来诊过脉,拱手道说已有一月孕相时,在场众人纷纷道喜不迭,连杨桃也笑着说:“这些新妹妹里,还是越美人最有福气啊。你们也得加把劲儿才是啊。”
宫中众人谁人不知越美人往昆仑宫走动得十分勤快,又都知道杨桃身为皇后,最得皇帝喜爱看重,这便都以为越美人是得了杨桃的好,方才有了怀孕的机缘,心中无不艳羡嫉妒。
而薛贵人坐在越美人身边,虽也是侧过头去笑着祝贺,眼神却并未望去,杨桃觉着纳罕,待晨省结束,众人散去后,才差个小丫头去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便听那丫头进来回话:“薛贵人说是昨儿下午看雪伤了眼睛,将养几日便好了。劳殿下挂心了。这会儿正在外边等您传召,您可见一见么?”
杨桃听罢,却是摆了摆手:“罢了,叫她回去仔细养着吧,往后几日的定省也免了。叫杨谏去给她看一看,或许是气血凝滞罢,开几剂药疏散疏散许就好了,这几日也别教她再劳动眼睛。倘或一双眼不好使了,可怎么再服侍陛下呢。”
这话一落,杨桃的眼风便不自觉落在有几分扭捏的沉香身上,“快些去吧,回来孤有要事同你说。”
沉香笑着点点头,这就去了。这会儿恰好云深呈了一碗血燕上来,杨桃动了动勺子,又想起什么似的,便又歪头吩咐:“你让人去给越美人送一碗罢,她如今有孕,又是头三个月,正该好好补补身子。”
沉星见了只笑:“咱们殿下成日里想的只是别人,却不为自己想一想,这血燕还没到自个儿嘴边呢,就惦记着往别人那里送去了!”
杨桃笑着瞪去一眼,这便低头吃了起来,谁想不过进了两口,又想起来一桩事:“你不说我倒忘了,晚些陛下过来用午饭,也该跟他提一提,越美人有孕晋位的事儿……”
不等她说完,却又听沉星笑道:“你们听听,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杨桃笑着把碗搁下,抬手作势就要掌她的嘴,唬得沉星一躲,也就作罢了。采薇采萍几个年纪小些的,因丹阳帝姬上学去了,便都过来陪着杨桃身边说话,这时见着这般情状,也都纷纷笑开了。
昆仑宫里直到这时候,才真正有了一丝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