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回杨桃从凌霄宫出来后,皇帝果然驳了朝臣提议立储的奏折,只称自己正当盛年,众位皇子尚且年幼,留后再议。
再说九月间,除却杨桃以外,当属薛贵人圣宠频频,皇帝更是亲口指了她向定妃习理。
若是放在从前,杨桃少不得要惊疑一番,但如今她膝下已然儿女双全,又与皇帝情谊深笃,稳坐皇后宝座之上,又怎会因此而不悦呢。
然而转眼自从进了十月,时近年关,前朝政务繁忙,皇帝进后宫的次数明显较往日少了许多,杨桃自然不必常往御前侍奉,后宫并无大事,小事则有姚贵妃与定妃帮衬着,杨桃闲来无事,倒也生了带着丹阳帝姬出去闲逛的心思。
此时杨桃母女并着奶娘丫头一行人来到御花园,也算不小的阵仗。因这会儿的天愈发冷了,丹阳帝姬早让照料的奶娘们裹得像颗小肉球,衬着精致的眉目,活脱脱是个粉雕玉砌的娃娃。
因先前在屋里闷得久了,这一路上丹阳帝姬都乐不可支地上窜下跳,一下扑到这处花丛里,一下又抱到那棵大树上,竟然一刻也不得安生,连杨桃也叫她闹得没了法子。
正当杨桃想入千秋亭歇脚时,正好远远看见曦芳仪王氏与两个贴身丫头在亭内坐着,桌上还摆着一应的瓜果糕点。
杨桃走近前去,恰好能够听见曦芳仪与两个丫头们说话的声音:
“这几日主子胃口总不好,咱们能出的花样也出了,真是没法子了。如今看还是该多出来走一走,瞧着面色也见润不少。”
“是,这正该当,我看主子近来总爱吃柚子,如今细想想,柚子可不就是佑子么!”
杨桃牵着丹阳帝姬,缓缓走进亭内,抬手示意曦芳仪不必多礼:“孤看你们这儿热闹得很,也来凑个趣儿。曦嫔晋做芳仪后,看着倒像是丰润许多,气色也好多了,可见定妃照料得十分上心啊。”
那曦芳仪只在见着丹阳帝姬时,略微有一丝不自在。杨桃落座后,曦芳仪便将跟前儿的果盘往她身前推去一些:“原本为这恩旨,妾要去您跟前谢过的,只是前些时日闹得厉害,时时发作,不好往您跟前去冲撞了。”
杨桃当下拿了两个果子在手,交由丹阳去边上顽,又要奶娘与几个宫女好好儿看着,一面看着她走远去了,一面与曦芳仪叙起话来:“行宫那阵子,孤记得数你伴驾最多,想来多是劳烦你看顾着丹阳了。这丫头太闹腾,你多担待了。”
曦芳仪一听这话,脸上竟是一红,连忙摇头说着不曾。
杨桃虽是看在眼里,但也没多问,只是笑道:“好了,如今既有了身子,便该事事当心一些。若有什么不好了,先不论旁人,你定姐姐第一个就要遭殃了。”
此时曦芳仪脸上竟然显出为难的神情,只见她咬了咬下唇:“从来有家丑不外扬的道理,只是殿下这般厚待关心妾,妾少不得得分说清楚,心里才过得去……行宫那阵子,妾身边的宫人俱都更换过一回,娘娘知道吧?”
杨桃亲手挑了一颗橘子在手,沉香见状要接过手来,杨桃却置之不理,只是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剥着:“孤倒是有点印象……哦,是随你们去行宫的一位女官来回过这话。加之上月里陛下下了一道旨意,说是换回原先在你跟前伺候的宫女,只怕人人都晓得了。”
说到此处,橘子皮也已剥净了,杨桃也就分了一半递给曦芳仪,这时眼风恰好在她身后俩个宫女身上兜转一遭:“陛下亲自下旨给你换回来……你可好大的面子啊。”
曦芳仪听见杨桃这话,面色当即一变,连忙站起身来,几乎就要下跪:“这话妾实在不敢当!殿下,妾有委屈想要同您诉啊……”
杨桃捻了一瓣橘子慢慢吃着,似笑非笑问道:“照理说,定妃是你的堂姐,如今又是你的主位,曦芳仪有什么委屈,也该同她说去啊……”
“殿下不知,前两日妾也险些自辇上摔下,虽说才刚落了雨,路面湿滑,但若奴才上心,也不至于出什么纰漏。妾今日想起仍有些后怕,倘若真有不慎,妾要做下多大的罪过。”曦芳仪说到此处,深喘了几息。
“孤只知谢婉仪前些时候摔了一回,却不知道你也……你怎么没早告诉孤?”杨桃大惊。
曦芳仪此时眼中隐约含有泪光:“定妃娘娘已经发落了那些奴才,说是好在妾并无大碍,又体念殿下身子不爽,不兴劳动您,故而未曾禀告。请殿下恕罪!”
说到此处,曦芳仪已是含泪跪下:“还有一件事妾从没提过,月前妾屋里贴身伺候的人在宫道上冲撞了一位陈才人,被罚跪在宫道上几个时辰,她们尚且不知道规制自个儿,更遑论屋外那些奴才!妾顾念着定妃脸面,从不在外说起,可要说句真话,就这样莽撞的奴才,妾哪里敢使?为着孩儿周全,便算陛下不发旨,妾也要求到您跟前了。”
杨桃听罢这番话,心里已经有了数。但见曦芳仪这么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也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说道:“这又是做什么,你就是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啊!沉香,快扶曦芳仪坐下。”
得着杨桃吩咐,沉香忙与曦芳仪的贴身丫头将她扶起,杨桃看她坐稳了,才又缓缓说道:“按理说宫闱局送人到你屋里伺候,定妃为主位,也该先看一看有无不妥之处。何况你们是一个家里的姊妹,本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于此更该仔细,怎料却出了这样的事。你倘若有不好了,她又能得着什么好呢?”
这时只见她拉过曦芳仪的手,轻拍了两下:“孤原先倒听得几个嘴碎的丫头说你二人有些不快,那会子还不往心里去。盖因我晓得,即便是亲姊妹,谁还没有拌嘴闹龃龉的时候呢?只是如今……你同孤说句实话,你同定妃?”
“殿下这话叫我如何答呢,”曦芳仪面上露出一点为难的意思,轻轻捻着帕子在眼角一抹,“原本是妾从前对堂姊不住,她如今要讨还回来,那也无可厚非的……”
“原来是从前的事儿了——但我看定妃是个心宽的人,怎会与你计较呢?你是定妃的姐妹,我也不妨与你说一桩事。当日袁氏假孕争宠,事发后她还私底下要孤为她求一求情呢,没有血缘尚且如此,遑论你二人呢?若她仍不肯放下旧日恩怨……”
杨桃深深看住她,才语重心长地往下说道,“按理你们家务事,孤本不该插手,只是如今事关皇嗣,芳仪若真受了委屈,务必及时来报。果真出了事,连累的不单她,你们王家也必然跟着受累啊……”
前话倒还好,一听见王家受累的话,曦芳仪脸上即刻便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杨桃见状,少不得又宽慰她几句:“顾念姐妹之情固然是好,但也别掉以轻心,将辛苦十月掉下来的心肝肉拱手送人,万万记着,孩子只认一个母亲。”
曦芳仪听了,一径点头应下:“是,您的话,妾都记住了。”
“有空来昆仑宫坐坐罢,都是当了娘的人,坐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杨桃这时看着奶娘牵着丹阳帝姬自远走近,笑意里不自觉又添一丝温柔,“好了,今儿这丫头也顽疯了,我该带她回去了。这儿风大,你也早些回去。”
得了杨桃这话,曦芳仪自然忙不迭答应了,这会儿又见她连忙站起身来,恭送杨桃回宫。
杨桃牵着丹阳帝姬一路走出御花园,沉香跟在一旁,良久才试探着道:“殿下,奴婢看这曦芳仪……可比定妃胆子小多了。”
“胆子小?”杨桃轻轻笑了,“那倒未必。她能说出这番话,未必是今儿才起的心思。你只听她方才话里话外,明面上是数落奴才的不好,实则都在暗指定妃挟私报复啊……”
“那殿下,是预备一助曦芳仪了么?”沉香问道。
“卖个人情与她,有什么不好呢?何况定妃……”
杨桃还未说完,只听丹阳帝姬突然仰面问道:“娘亲,人情是什么意思呀?”
杨桃不妨这些话都叫她听进去了,自责忘了这丫头一向是个鬼灵精,索性也就打住不说了,这时只见她瞪了丹阳帝姬一眼:“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我还有话问你,方才曦芳仪见你时神色古怪,你跟着你爹去到行宫,又闯什么祸了?”
丹阳帝姬这时也忘了方才问的什么,气鼓鼓道:“阿娇没有闯祸!是那个什么姨,她扑在爹爹怀里,还想跟爹爹躺在一个床上!只有娘亲,阿娇跟弟弟们才能跟爹爹躺在一个床上!”
杨桃这才悟到曦芳仪方才神色古怪的原因,一时无暇指责她口中呼喊的什么姨,只是停住脚步,一把拉住她问道:“你都看见什么了?”
“也没什么呀,那个芳姨要扶爹爹上床,她还没躺下呢,阿娇就一把跳上床,说要跟爹爹睡。爹爹便叫她回去了。”丹阳帝姬得意一笑,“怎么样,阿娇厉害吧?”
杨桃一时是又好气又好笑,因皇帝不曾向她说过此事,才知此事算是揭过了。但见丹阳帝姬行事如此放肆,又不免暗暗担心起来,她稍稍侧身,询问沉香:“先前让你们找的养娘,找好了么?”
“回您的话,早就备下了。明年开春殿下进学了,就叫她过来昆仑宫伺候。”
杨桃看着丹阳帝姬,摇头道:“明儿就叫她进昆仑宫伺候罢。这丫头愈发厉害了,早一日管教是一日。”
沉香当即蹲身答应下来,这时反而是丹阳帝姬不乐意了,挣扎着要甩开杨桃的手,然而她才满三岁,哪里有这力气。
眼看挣脱不开,她当即便将脾气发作出来:“我不要养娘!阿娇三岁了,有娘亲,有奶娘,不要养娘!”
“胡闹!”杨桃板起脸来,“堂堂大周帝姬,在屋里混闹便罢了,在外头也这样不成体统,丢人不丢人?三宝!扛帝姬回宫!”
丹阳帝姬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又因跟在皇帝身边许久,让皇帝娇宠惯了,这会子哪里受得了这般委屈,一面扑咬,一面哭喊道:“放肆!三宝,你这个臭奴才!我是大周帝姬,我是嫡公主!你们放开我!呜呜呜……我要告诉爹爹,你们欺负我!”
杨桃听见这番话,脸色阴沉得愈发厉害,冷声吩咐:“堵上她的嘴,回昆仑宫处置。”
三宝一向知道这位小祖宗的脾气,其实也并不将这番话听往心里去。但此刻一见杨桃脸色,便心知不好,回宫的一路上还不免暗暗为丹阳帝姬担心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