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阮氏一叙后,宫里倒是风平浪静的,杨桃闲时便只在屋里看一看书,悟一悟那句“有庆未尝不怡”。她想明白的那一日,倒把云意给吓坏了,先是连说几声,“有了!”云意还正自纳闷呢,彼时外间说要摆饭上来,杨桃却挥手不准,这下连饭也不兴吃了,倒把御膳房孝敬上来的各色菜肴全让赏了关雎宫底下的奴才,那些宫女黄门哪有不高兴的,只是愁坏了怕主子饿着的云意一人罢了。
本来是这样顺遂过着,谁料除夕宴上传出了中宫有孕的消息,杨桃虽恨得牙痒痒,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随着众人一同拜贺帝后。中宫有孕乃大喜,皇帝自然也是高兴非常,更是下旨给嫔位以下的妃嫔都进了一位。
自打进了昭和四年正月,杨桃虽因皇后有孕一事不大欢喜,但也不肯扫了皇帝兴致,就随大家伙儿热闹喜庆的过了一个年,只是不料到了正月底,宫外便出了一桩要事。
高祖一生共有五子,皇帝行四,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因是高祖的老来子,高祖生前自然对他疼宠非常,年纪轻轻便封了他为成王。只是这位成王一向行事放荡不羁,拖至如今二十岁了方才收心成亲,娶的正是皇太后族中——吴兴沈家的女儿,恰好又是宫里一位沈嫔的亲妹妹。
这桩亲事定在正月里,原本是一件大喜事,只是不料喜宴上成王莫名暴毙,何况当日沈嫔恰好前往赴宴,说是为亲妹送嫁,期间几出几入新房,这就难免引来众人猜忌,更有甚者说是皇帝心胸狭隘,暗地指使沈嫔毒杀兄弟手足。
皇帝为此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不料无果,又为回护太后母家吴兴沈家,只得对外宣称成王突发旧疾而亡,外臣自然难以信服。皇帝为表哀恸,不单亲自为成王举哀,更下旨依照帝制下葬成王,众人无不称其重情重义。
那位尚未过门的沈氏自觉没了颜面,只怕克夫的名声往外一传,此后再无出路。索性一头磕死在了成王棺前,因此还在满朝文武间挣了个“忠烈”的好名声。连皇帝亦开恩准她以王妃之制,与成王同葬一处。
至于那位沈嫔,不知怎么就得着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被贬成了贵人。
外头这些事儿呢,杨桃听听也就过去了,并不大放在心上。成王暴毙那几日虽也跟着合宫上下服了几日丧,之后又同往常一样,因正月里头不兴动针线,就只窝在书房里练一练字,消磨辰光罢了。
好容易挨到了二月,循例由礼部从官员家中遴选了几个新人进来,到了这会儿宫中上下自然都是喜洋洋的,瞅着倒还比正月喜庆一些。
皇后那头自打有了身孕后,昆仑宫上下无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看顾此胎,谨慎小心得连晨昏定省也免了。虽说皇后名下记着一位皇长子陆玦,只是皇长子身体孱弱,且不是皇后亲生的,所以皇后看重这一胎,倒也是人之常情。
据说皇后从前在潜邸时虽生过一个嫡子,只是一落地就没气儿了,皇帝十分伤心,上书先帝请求追封为世子,先帝自然没有不准的。与此同时,潜邸的一个侍妾倒是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何况那侍妾出身乡野,上不得台面,皇帝体谅皇后丧子之痛,便将长子过继到了她名下。后来那名侍妾不知怎么病没了,皇后自然也就更心安理得的把长子养在膝下。
如今有了这一胎名正言顺的嫡子,帝后都很高兴,皇后那头更是连宫里管事权都分派给了昌修容安氏与晏婕妤百里氏。
晏婕妤这头不必多加赘述,只是这位昌修容的来历却不一般,她是当今皇太后的外侄女,说话爽快,行事也利落,操办起宫中大小事务,竟是如鱼得水。盖因她自幼是被安家当做正妻养大的,只因沈家那头没了适龄女子,太后又盼来日能有人巩固沈家前朝后宫的地位,便择了这位外侄女进靖王府侍奉。
如今这位昌修容膝下已有了二帝姬与六皇子,不单儿女双全,又有皇太后在后头撑腰,后宫诸人无不艳羡。
这般风头,倒是生生盖过了头一位入潜邸为侧妃的穆妃霍氏,那穆妃霍氏虽也诞有大帝姬与二皇子,只是二皇子在元年皇帝出征时便遭奸人所害,被活生生闷死在襁褓里。皇帝回宫后,追封了二皇子为宁亲王,也赐了霍氏“穆”字,宫中人人尊称她一声“穆妃娘娘”,只是这些尊荣,又怎么比得过她辛苦怀胎十月却一朝夭折的皇子重要呢?穆妃自此万念俱灰,除了平日晨昏定省,便不大出来走动了,宫中众人都是极会见风使舵的人,自然也就不像尊昌修容那样尊她了。
杨桃既没子嗣,又不曾手握协理,自然比旁人闲适不少。何况如今新秀册了位分,又都是前朝官员的女儿,皇帝自然不好冷落,招杨桃过去凌霄宫伴驾的次数也比以往少了。
杨桃从前并不是没有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也正因此被人陷害进了冷宫,自打出了去锦,她不但性情上有所改变,想法也与以往不大一样了。故而皇帝雨露均沾,她非但不因此懊恼,反而暗自舒了一口气。
这会儿虽到了二月下旬,还是春寒料峭的。此刻正值午后,杨桃倒是舒舒服服窝在栖凤殿里跟着几个小宫女学做针线,不想外头有人请见,她也不急着将眼从针线处移开,不过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人要见我?”
传话的宫女只说是近日得蒙圣宠的新秀——长留宫的琢美人尧氏,一听这话,杨桃却是愣了一愣,想着是晏婕妤宫中妃嫔,当下略整了衣裳,叫人请进来,一面起身往关雎殿会客。
皇后已免了好些时日的晨昏定省,杨桃又不大爱往外头去,是以这回倒是二人头次见面。那琢美人甫一进殿来,目光并不打量这殿内陈设,只是看了一眼宝座上的杨桃,一时竟是呆住了,幸得身旁的宫女灵醒,把她神思牵扯回来,她才警醒地拜了礼,“琢美人尧氏特来拜会庆娘娘,给娘娘请安。”
杨桃此番便是要仔细看一看今上新宠,便也未曾设帘,只与人坦诚相见,不想这位琢美人却是姿色平平,实在让人挑不出特别之处,这倒打消了杨桃心里那点防备,何况此刻见她神色呆愣,憨态可掬,杨桃心里也没有不喜欢的,于是忙叫她起来,又指位让她坐下,“美人今日特来关雎,除了拜见,竟没有别的事了么?”
那琢美人也不拘着礼节,这就应声坐下,大方回了话,“原也没什么要事儿,说来怕您见笑……前些日子尧氏唠叨着想去骑马,不防一日偶遇敏嫔,她告诉妾,您与姝贵人的骑术在宫中妃嫔里是数一数二的。尧氏父兄皆为骁将,妾自小便被教养得性子野了些,听敏嫔这样说,不由心生向往,这才慕名而来了。”
敏嫔齐氏与杨桃乃元年一同入宫的良家子,十分娇憨可爱,人也没什么心眼。从前杨桃性子张扬,有了皇帝特许,更是动辄舞鞭骑马的,惹人生厌。不说敏嫔,便是放眼元年进来的旧人,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却也唯有敏嫔这样的性子,才能大方提起这事儿而不叫杨桃吃心。杨桃平素虽不常与敏嫔来往,只是去年春日里那场天花,一下没了不少旧日的姐妹,倒叫杨桃更加珍惜这份情谊。
此时恰有宫女端茶上来,杨桃接过盏看一眼琢美人,许因人也出身将门,倒觉比方才顺眼许多,“不过是少时常同兄长竞技,这才骑的比旁人好些。那时总以为赢了他,自以为了不得,如今才明白,竟多是他从中让着。”说至此处,杨桃自己也笑了,“难不成琢美人今日,是特来相约赛马的?”
琢美人听她提及兄长,神色也略有几分动容,“原来您也有兄长,当日家母生下妾便去了,家父又常年征战在外,幼时便多是与兄长相伴。这样说来,妾与贵嫔的缘分,委实不浅了。可惜妾位分低,尚不够格进跑马场与您一较高下。”
杨桃一听年少失母,也觉感同身受,眼底不觉露出几丝怜悯来,“咱们同为武家女儿,自然算得上缘分不浅。既有这一层缘分,即便以你的位分进不去,本宫说什么也要带上你的。”
琢美人却爽朗笑道,“有您这句话,是妾莫大的福分,只是妾实在不想借着娘娘的光,任由旁人说三道四。来日尧氏位分得入上林,便来相约娘娘一同扬鞭纵马!”
杨桃见她行事这样大方利落,更添几分好感,遂也笑道 ,“我等着。”
“妾本想去看一看姝贵人,但听底下人说,那位贵人似乎是匈奴人,当年那场大战,家父既为大将,与她的族人战场交锋也是在所难免,只怕贵人心有嫌隙,不愿相见”说起这话时,琢美人倒有些难以启齿。
杨桃与这位姝贵人殷氏并不大相熟,往昔厌她模样妖媚,更厌她分去了不少圣宠,皇帝因她通研汉学,曾令宫正司在少阳宫辟出一块空地,在其中种上湘妃竹,修筑亭台,更命人植草修成棋盘模样,点缀数枚汉白玉与黑曜石凳为棋,即为上古的“珍珑棋局”。但当日的嫉恨艳羡也早在去锦宫一点点消磨殆尽,如今看开许多,杨桃自然也就不怎么再将她的宠遇放在心上。
何况殷氏现虽怀有身孕,却仍然禁足在少阳宫中不得走动,反落了几分可怜,想到此处,杨桃只道,“嫌隙不嫌隙我不晓得,但陛下当日在含元殿手刃其父,她如今照样愿为陛下生儿育女,可见其中心结早已解开。再说她如今禁足在少阳宫中,寻常人轻易不许出入,你又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呢?”
琢美人听说此事,竟有几分诧异,当下挑了挑眉,毫不遮掩地冷笑一声,“那她这心,也真是够大的。”
一听这话,杨桃不觉与月娘对上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再话过一会儿家常,那琢美人也自觉叨扰许久,也就告退回宫了。
琢美人去后,杨桃也自回了栖凤,除了绣鞋懒懒回榻上窝着。云意沉香两个丫头陪在身边说了会儿话,其中云意倒有一句玩笑话,“我看那位琢美人,除却模样不大标致,脾性行事,竟和咱们娘娘从前一般,好不惹人喜欢!”
杨桃听了,却也不恼,只是笑说,“我素日可不曾教你怎么背后编排小主,若让外人听见了,你再别说是打我关雎宫里出来的人。”
云意听了,忙一捂嘴,自然不敢再说。这么一番举止,倒惹得沉香笑了一回。
外头正是金乌西沉之时,屋里也比午后要凉了一些,杨桃又不许她们将窗子关上,只任由风一阵阵儿吹进来,一时半会儿便把杨桃眼皮子吹得益发沉重,云意见状,轻手轻脚给杨桃盖好被子,也就悄悄退下去了。彼时殿内外一片静谧,杨桃正要入睡时,不料有人冒冒失失撞进厅里,正说着什么皇后小产的话……
杨桃当下惊坐而起,往外间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