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凌霄宫叙话,皇帝也知道自己事忙,不能时常陪在杨桃身边,又怕她在屋里闷坏看,索性解了她的禁足,许她往外去了。
杨桃也知皇帝忙得厉害,更没有打扰的心思。这头丹阳帝姬每日里总吵着要往去外头顽,此时正在殿里闹得不可开交。
杨桃怕她惊扰了皇帝理政,一时没了法子,只得带她出去了。
前几日才下过几场大雪,这会儿宫道上的积雪已让宫人们洒扫干净了。故而抬辇的几个黄门倒是走的又快又顺畅,不一会儿便到了倚梅园。
这个季节的倚梅园正是最好看的时候,梅花竞开,枝上虽有积雪压着,却丝毫不减风骨。
杨桃一手牵着丹阳,另一手由丫头搀扶着慢慢往园子深处去,缕缕梅香萦鼻,倒让杨桃觉着十分心旷神怡。
她走的累了,便在亭内略坐一坐,歇歇脚,看着丹阳在不远处跟着采薇采萍两个小丫头玩耍。不料此时恰见谦婉仪拂枝而出,她见了杨桃,倒也不避不让,反而上前来郑重问安。
杨桃也懒怠看她,那谦婉仪却不恼,眼风扫过不远处的丹阳帝姬,笑的十分柔和:“帝姬出落的愈发可人,很有几分娘娘幼时的模样呢,想来将来大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杨桃的语气倒还见得客气:“不过一岁多的小丫头,能看出些什么,婉仪说笑了。”
谦婉仪面上笑意一点儿也没褪,话里隐有深意:“哪里是说笑呢,打您五岁起,妾就随云意姐姐在您身边伺候,您幼时的模样,除了姐姐,就是妾最清楚了。”
“不知日后帝姬下降,娘娘预备让哪个丫头随去呢?挑人还是谨慎些为好——别再出了个像春深一样的人,让帝姬走上您的老路。”
那谦婉仪说到此处,已是意图十分明显了。
杨桃已久没听底下侍奉的宫女们提起这个名,此刻猝不及防的一声“云意”入了耳,她的一颗心,竟像是让一只手紧紧揪着,却又猛地松开,疼得她龇牙咧嘴。
可她却只能强忍疼痛,狠狠迫视谦婉仪:“这便不劳你费心了,这世上,还能有谁能比你阮春深更没心肝?我只当你早忘了云意是你的阿姊,否则试问这天下,有谁能狠得下心来,对自个儿的亲生姊妹暗下毒手!”
这一瞬,谦婉仪便褪去了面上的笑意,冷冷说道:“妾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怕是因着姐姐过世,您关心则乱了。”
杨桃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不远处跌倒在地的丹阳帝姬身上,扬声道:“不许扶她,等她自个儿站起来。”众人只得听命。
杨桃看着丹阳帝姬努力自地上爬起来,因自己手里捂着的汤婆子也渐渐凉了,此时竟像是捧着一块寒冰。她伸手将汤婆子交由沉香,让她回凌霄重烫一回。
这会儿周遭全没了人,杨桃沉寂良久,方才看她一眼:“这儿就剩咱们俩了,你还要在本宫面前装么?”
“娘娘心思缜密,妾自叹弗如。”谦婉仪并不直视杨桃,反而缓缓说道,“其实这件事是不是妾做的,娘娘都已经认定了,又何须妾多此一言呢?”
“多此一言?”杨桃森然一笑,“看来果真是你。”
杨桃伸手扳过她的脸,狠狠捏着她的下巴:“你憎我怨我,那是我的事儿。可云意是你的姐姐,你有孕,她嘴上不说,我也晓得她高兴。所以亲自让她送礼过去。可到头来——却换得你这般待她,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那谦婉仪下巴吃痛,目光锐利阴狠,只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她拍开杨桃的手,冷声笑道:“是我又如何?只要云意死了,你就会伤心。只要看到你伤心,我就开心了。何况后宫谁人不知,她是你的心腹,如今少了心腹在身边,淑妃娘娘办起事来也吃力得很吧?!”
“从前在闺阁中,大伙儿一块围着说些神鬼故事,数你最胆小害怕,总躲着不愿听。就是你后来成了嫔御,也总是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说到这儿,杨桃眼里满是嘲讽,“不曾想……你如今已是很有本事了,难道你就不怕午夜梦回时,她来寻你索命么?”
谦婉仪强行压住心里那股子怯意,冷笑数声,字字都咬得用力:“皇长子为报失明之仇,七岁就能轼杀幼妹,妾又有何可惧!算来算去,这条人命也该是算在您的头上,您千万记着,云意是因您而死的!他日索命纳魂,也该是来找您!”
杨桃听见“皇长子”几字,竟是一愣,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只听阮氏继续说道:
“您知不知道,这后廷中有多少人想置您于死地?春深不过一个婉仪,若无贵人襄助,怎会如此顺遂?您真心待人,旁人不一定真心待您啊。平昭容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您的那些好姐妹啊,有几个可信的?”
杨桃细思过始末,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紧紧叮嘱阮氏:“谦婉仪,从前有人在本宫面前挑拨离间,后来……她死了。本宫劝你,好自为之。”
于是不再看她,缓步向丹阳一行人去,恍然梅枝间似有几声“簌簌”响动,杨桃看过去时,竟是会心一笑,她慢慢牵起丹阳:“出来好些时候了,咱们回吧。”
那谦婉仪似乎也听见了,一时只觉毛骨悚然,飞也似地逃离了。
杨桃回了凌霄宫后,打发了殿里侍奉的一干宫女,只留沉香一人在旁,她才喃喃说出一句:“定贵嫔猜到了……”
“猜到了什么?”沉香一时还有些不解。
“大皇子失明一事的真相,她必定是猜到了些什么,才与阮氏合谋。”
“可大皇子毒害六帝姬,定贵嫔理应恨他才是,怎么知晓了这事,反而却要为他伸张,跟阮氏合谋来害您呢?”
“我听阮氏方才说,大皇子是为报仇才毒害六帝姬。可大皇子与定贵嫔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猜…没准定贵嫔一早猜到是我,苦于没有确凿证据才隐而不报。大皇子心智尚幼,莽撞不解,以为定贵嫔跟我交情深,刻意隐瞒此事,这才对六帝姬下手……”
“奴婢明白了,大皇子是因您而杀了六帝姬,定贵嫔心怀怨恨,所以想为她的女儿来寻您复仇。”
“阮氏想必也已知晓此事,必定用此事威胁过云意,她当日未必不是为了替我隐瞒,才甘愿冒死领罪,让这个秘密死无对证。”
杨桃说到这儿,不禁泪流满面:“是我作的孽啊,是我害了云意……”
沉香只怕杨桃过分伤怀,忙温声劝慰。她也明白杨桃如今的处境正是危机四伏,便跪倒在地:“不论娘娘处境如何,奴婢都愿与云意姐姐一般,为娘娘誓死效忠。”
杨桃一早知道沉香的忠心,当下忙扶她起来:“好丫头,事到如今,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阮氏所言,陛下派去看护我的人想必已经听到了,她阮氏的狐狸尾巴在陛下跟前藏不了多久,咱们只需静等便是了。只是定贵嫔那儿,到底是我欠了她的,我问心有愧,咱们少不得防着一些,却不要与她再起冲突了。”
沉香忙点头称是:“今日谦婉仪之言,未必不是为了刻意激恼您,让您自愧疚自责,没法儿安心养胎。果然如此,娘娘更不能着了她们的道,让她们称心如意。”
杨桃欣慰地看了一眼沉香:“我明白。”
转眼又进新年,昭和八年的头桩喜事,倒不是安国公杨勤与端仪长公主的婚事,竟是文嫔与惠妃二人同时在正月里传出孕事。
惠妃因而被晋为德妃,而文嫔则被晋为容华。
杨桃得知此事,竟比她自己个儿有孕还要高兴许多,差人往刘德妃处送去不少的补品贺礼,贺她再生一个小皇子。
二月初二,安国公与端仪长公主婚事如期而行,因乃当今圣上与第一宠妃杨淑妃二人主婚,此次大婚典礼自然是盛况空前,引人瞩目。
民间都美其名曰:“天子嫁小妹,淑妃迎新嫂。”
同月,因孝康太后三年孝期已过,二月中旬便开始采选官女入宫,因杨桃现今身怀有孕,不宜侍奉皇帝,弘农杨家也送了年轻女子进宫参选。此次不单杨家,连琅琊王家,兰陵萧家等世家大族都纷纷送了族中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宫。
另外还有一位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奶娘的小女儿顾氏,也在此次参选良家子名单之中。
因刘德妃与杨淑妃皆有孕在身,负责新秀甄选的重担,大凡落在了晏昭媛身上,但她一向不敢擅专,如有什么琢磨不定的,虽不敢拿来烦问杨桃,好在刘德妃月份尚小,便多是与她一齐斟酌。
到了三月,册封名单出来,果然只有琅琊王家与弘农杨家的女儿封的最高,都封做了贵人。
兰陵萧家因乃前朝皇族,皇帝也不曾薄待,封她作了才人。至于顾氏,由于出身不高,只封了常在,但却得了皇帝特赐的一个“恩”字。
宫中上下无人不知,这便是皇帝对顾氏生母的感激之意,大家也都深知,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位恩常在在后宫的日子,不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