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对李玉也是十分客气,这会儿也不急着派人去,只是让他先且坐下,又要宫女进一盏茶过去,一面犹疑着说:“那送子观音图既是本宫差人亲自送过去的,又怎会有问题?”
李玉不敢推脱,诚惶诚恐地喝了一口茶,听了杨桃的话,一时也有些为难:“这……奴才也不清楚,据说里头不知怎么被安放了麝香,合宫领取过麝香的人也不多,恰巧您便是一个。不知当时是哪位姑娘送过去的,这会儿且先随奴才去回话,若能解释分明了,娘娘此身清白也可证啊!”
杨桃担忧地看了一眼云意,却见云意递来一个安抚的神情,这便蹲身礼道:“公公,请前边儿带路吧。”
李玉当下还不敢贸然将人领走,只是瞟了杨桃几眼,等着杨桃发话。杨桃只是眉头紧皱,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准他把云意带去了。
二人才一出关雎,杨桃便气的胃里翻腾,险些要呕出来,沉香忙上前来给她顺气拍背:“娘娘!您别担心,云意姐姐聪慧,就算上头问起话来,必定也能答的游刃有余。何况此事本就与咱们无关,咱们何须害怕呢。”
“你不知道……”杨桃倏然想起那日云意所说,定贵嫔去寻谦嫔说话一事,心里一阵后怕,“她一个小小的谦嫔,无依无靠,没有十足的把握,哪里敢用这胎嫁祸我。此次召了云意过去,必定已是做了万全的打算——”
说到这儿,杨桃禁不住又要作呕,月娘见了却觉不妥,问道:“娘娘这段时日胃口不好,月信似乎也迟了许久,这会儿又……怕不是有了?”
杨桃叹了一口气:“已有两个多月了,先前本要报与陛下,他又那样疑我与杨太医,这又说什么呢。何况宫中人心险恶……等过了三个月,胎气稳固下来再说罢。”
沉香与月娘二人见状,不由也跟着叹了一声。此时杨桃却是双眼一亮,即刻命沉香往太医院去一趟:“你即刻让杨太医将我有孕之事上禀。再去蓬莱宫告知陛下,观音送子图乃是中秋时端淑长公主所送,为示尊敬,送出前我日日供在榻边。若那图果真有问题,何以我却无碍。”
沉香听令,自觉主子能够脱罪,自然欢喜非常,即刻就去了。
然而沉香将此事上禀后,皇帝却仍未将云意放回来。
杨桃就在关雎宫中等了一夜,为着腹间孩子,她极力才要歇息,却因惦记着云意,一夜翻来覆去不得安睡。
第二日,她一清早便起身妆扮,敷着厚重的脂粉掩去眼底乌青。因她一夜未眠,此刻面色憔悴,脂粉更像是虚浮在面上,全无往日的娇艳。
她赶在皇帝下朝前做好了小米粥,听说皇帝下了朝,这才乘辇去了凌霄宫,因她一路催着抬辇的黄门行快一些,不免晃得自个儿头晕目眩。
好在下辇时,沉香堪堪将她扶住了,她也只得强压着呕吐之意,到凌霄宫前请一位中官通传,而后便拎着食盒在外静静等候。
皇帝彼时正立在案前挥毫洒墨,听说杨桃求见,手劲一松,那宣纸上还是留下了墨迹点点,他皱眉叹了一声,便让人领了杨桃进来。
杨桃只身进了凌霄宫,先是照常俯身问安,这才亲盛了一碗小米粥,与从前一般跟皇帝说着家常:“才熬好不久,一路过来有些时候,眼下温温的,正好下肚,这粥很是养胃,理应合您胃口。”
皇帝见她不提谦嫔小产一事,自然也不多嘴,当下倒是没有推脱,一面用着粥,一面听杨桃说话:“丹阳这些日子,白日与几个小丫头闹得疯了,夜里倒睡得很好,不大吵闹,妾这才能好好歇一歇。”
皇帝听到这儿,抬眼打量杨桃此时的脸色:“好好歇了?”只见他放了碗,“朕却看你脸色不好,问过太医没有?”
“太医一早来请过平安脉了,说是一切都好。请您恕妾未能及时禀告,实在是近来祸事太多,妾本就想等着三月后坐稳了,再报与您。不想,这就传来谦嫔小产一事。”
说到这儿,只见杨桃突然跪下,语气诚挚:“那画送去谦嫔处前,妾日夜挂在寝殿之中,里头若真有那污秽东西,这一胎岂还能保得住呢。”
皇帝叹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取出一纸罪状书,横搁在杨桃面前:“她都招了,称此事乃她一人所为,无人指使。”
杨桃瞪大双眼,仿佛很不可置信似的,颤抖着接过那一纸认罪书,一字不落地看在眼里,这会儿说话连声音都是抖的:“不会的,不会是她的——陛下,她…她在哪儿?您打算怎么处置她?”
杨桃仰望着她,死死攥住皇帝的衣袍:“妾求您,求您救救她…她从小就跟着我,她一路陪着我熬过去锦宫里的艰难日子,陪我躲过那场大火,他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她的福呢?我甚至还来不及给她说个好夫家,她不能就这么冤死!”
皇帝却只是看着她,摇了摇头,始终一言不发。
“陛下——!您也是知道的,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丫头,那么忠诚善良的一个丫头,又怎么会下得去手,去害自己的亲妹妹,您都知道的,是不是?一定是慎刑司那群人屈打成招,逼她招供她没有做过的事儿!一定是她们……”
慎刑司乃是琼台内主管刑罚之地,里头有七十二种酷刑,但凡进去了的,便没有一人能生还。杨桃想,云意想必是在里头吃了不少苦头,这才忍受不住,又不愿意使杨桃受累,才甘愿自行顶罪。
杨桃说着便站起身来,口中嘀嘀咕咕的,这就迈开步子,要往慎刑司找她们讨人,可才走出了一步,她便被皇帝一把拉住了。
“她死了,”皇帝见杨桃这样魔怔,心里也很不好受,他伸手摸着杨桃的脸,柔声说道,“双宜,礼法不可废。她既已认罪伏诛,朕也扭转不了局势,只能尽力将你与此事撇清干系。何况,以她一人身死换回你母子二人周全,有何不可?”
杨桃听了这话,这才醒过神来,怒目而视:“陛下以为,谁都像您一般,万事皆以利弊衡量?为了陆周江山,您断送过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沈安两家,父亲,陆婕妤及其兄长!至亲至爱,手足之情,这些您都能罔顾,可妾不能!”
杨桃声嘶力竭地吼完了这一番话,又开始几近癫狂地笑道:“有时候妾真想将您的心掏出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是不是有朝一日,您也会像对他们一样对妾,啊?”
杨桃想起旧事,万千恩怨一并涌上心头,心下激愤,双眼一时竟如利刃般锋利,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可这时偏偏一口气没回过来,又因一夜但又云意不曾歇好,当下昏厥在地。
皇帝虽因这番话而恼怒,可见她昏倒,一时又气又急,当即命人去传太医,一面抱她上榻,喟叹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懂点事?”
皇帝留了杨桃在甘露安置一夜,次日才命人将杨桃送回,看着辇边之人不再是昔日那个动辄下跪为杨桃求情的云意,反而换了另一副面孔,连皇帝自己也不免有些感叹。
然而,他还是狠了狠心,以杨桃驭下不善之名,将她禁足在关雎宫中,责她静思己过,却又派人留守殿外,下令不许外人擅近一步,如有违反者,立斩无赦。
杨桃自打知道云意死后,连日来只是在窗边独坐着,终日看着窗外已经光秃的枝桠,却一句话也不说,连丹阳帝姬闹着要她抱抱,她也置之不理。
杨桃没哭,也不曾闹,只是就那样坐在殿里,看着每一处都有云意的影子,想起从前在一处时说笑打闹。
偶尔也会犯浑,不时张口唤一两声云意,可每回入殿侍奉的却总是沉香。
杨桃终日茶饭不思,油盐不进,沉香也十分懊恼,她也深知杨桃每回心里难受时,只肯听云意一人的劝。但因着一颗拳拳爱主之心,即便杨桃不听她还是不免每日劝个两三回,要她珍重身子。
这****照常端了饭菜进屋,才要开口劝她吃饭,杨桃却还是无精打采地回一句:“我没胃口,撤了吧。”
这回她终于狠下心,冒着挨罚挨骂的危险,也不肯就此离去,反而留下耐心规劝她:“娘娘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小主子考虑。您这样不吃不喝,伤了身子不说,也实在是白费了云意姐姐护您周全的一番心思。这样岂不是教亲者痛,仇者快么?就当是为着小主子,为着云意姐姐,娘娘听沉香一句劝,好好用膳吧。”
杨桃听了这番话,一时也不吭气,良久她才动了动嘴唇,气息微弱:“放着吧,我待会用。”
沉香欢喜答应了一声,殿内便又恢复了良久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杨桃才又抛出一句话,却也不知这话是问沉香,还是在问自己:“如果有一个人,陪了你十八年,陪你历经过风雨磨难。她被害死了,你能释怀吗?”
杨桃拢在袖中的拳头紧攥着,这些天来,这还是头一回,她将恨意表现得如此露骨。她尖利的指甲已经刺破掌心,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她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了一般:“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