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这会儿还没迈进不周殿,光是站在殿外便能听见袁氏的贴身宫女四喜的说话声:“饶是小姐底子再好,如今还只是尚不足两月的身孕,如何架得住有人存心为难。平娘娘让我们小主在外头冻了那么些时候,难道竟是自个儿失了儿子,便要叫合宫的皇嗣一道陪葬么!”
“平姐姐如今也是掌管一宫事务的主位了,怎会不分轻重呢。以平姐姐素日为人便知她不会刻意为难有孕的袁贵人。况且——正如你所说,平姐姐也是失过孩子的人,将心比心,她又岂能狠得下心呢?即便她真让袁贵人在外头多等了片刻,也必定是被宫务或是什么别的要事给牵住了,而非存心陷害!”杨桃斩钉截铁说了这一通话,倒把那宫女说的一时无地自容起来,这才对着皇帝,惠妃与平昭容三人一礼。
皇帝听了这话,眉间却并未因此舒展开来,且听杨桃言下之意,何尝不是道出了在平昭容心里,天家的皇嗣究竟尚且比不得琐碎宫务紧要。想到此处,皇帝不由意味深长看了卫氏一眼。
杨桃当下仍是蹲身未起,继续劝道:“还请陛下等太医诊过脉,再行定夺罢。”
皇帝摆手让杨桃起身,让人赐了座,便只等着太医出来回话了。
平昭容听着杨桃方才一番话,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此刻便也扭过头不看她,自顾等着太医出来罢了。
那太医打里间出来后,竟是出了满身的冷汗,只见他向皇帝拱一拱手:“启禀陛下,微臣方才诊了袁贵人的脉象,并未查出孕脉,袁贵人下身见红,小腹阵痛,恐是……葵水所至。”
那袁贵人在里间听见这一番话,即刻尖声叫道:“你胡说!好好一个孩子,怎么会突然没了孕脉,你这庸医!庸医!”
“葵水?”平昭容听罢也有些不可置信,但此时自身总算是摆脱了陷害袁氏小产的罪名,当下便暗自舒出一口气来。
“张太医确定没瞧错么?”惠妃见皇帝面色铁青,率先开口问道,“平日负责袁贵人脉案的太医是哪一位?把他请来一对,也好证明贵人清白。”
此时皇帝身边的侍监总管李玉进屋来回话:“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因今日并非负责袁贵人脉案的钟太医值班,奴才方才去请张太医时,顺道也命人去钟府将钟太医请过来。不料钟太医早已携着妻女不知所踪了!”
皇帝一向不把袁氏放在心上,待听到负责她脉案的钟太医不知其踪时,心下早已有了计较,当即抚掌笑道:“好个不知所踪!”
只见皇帝径自往里间走去,一把将袁氏自榻上揪起,狠狠斥道:“朕知你平日向来刁钻刻薄,念你是陈郡袁家的人方才不与你计较,不想酿得你如今竟敢做出假孕争宠之事。”说着发狠踹了她一记,“给朕滚到去锦宫,从今往后,朕不想再看见你!”
“陛下饶命啊!妾当真不知此事,是有人要害我!”袁氏遽然变色,狠狠剜一眼卫氏与杨桃,“是你们!是你们合起伙来害我,你们俩——不得好死!”
皇帝却是满脸嫌恶,即刻令人将袁氏捆起来,又命李玉派人去搜寻钟太医的下落。
那厢王容华听说了正殿的动静,忙指了一个宫女过来不周殿,一面悄悄递话给云意,只求杨桃救一救袁氏。
彼时袁氏口里还咒骂着杨桃几人,挣扎着不肯束手就擒。云意上前来悄声回了王氏托人所捎之语,杨桃听后,心下一思量,也就上前向皇帝温声劝道:“钟太医既未寻回,袁贵人兴许是遭人所害也未可知。袁家乃四大世家之一,若无确凿证据,贸然定罪,只怕外人不服。何况袁贵人自小娇生惯养,必然受不住去锦清苦,不如……暂且将她禁足忘月居,待一切水落石出,陛下再作圣裁亦不迟。”
皇帝听罢,沉吟半晌,最终仍是下旨:“袁氏降采女,迁去永巷。”
永巷乃是琼台内粗使宫女与不起眼的微末妃嫔杂居之地,虽非冷宫,但比之冷宫,也差不了多少了。
皇帝冷眼看了殿内众人,不等几个黄门将袁氏押下去,便自顾出去了。因此等荒唐之事发生在惠妃协理期间,她自觉有愧,也就一路跟在皇帝后头,预备向人请罪。
杨桃见此时袁氏仍然骂骂咧咧的,当即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陛下不敢杀你?陛下如今念在袁家的份上肯暂饶你一命,来日未必不会将这笔账记在袁家身上,届时丢的……可就不止你一条命了。听我的话,乖乖去吧。”
袁氏一听这话,再没有了昔日的趾高气扬,神色一点点灰败下去,渐渐的也不再挣扎,只是任由几个黄门将她带下去了。
“姐姐受惊了。”杨桃见此时殿内只剩她们二人,方才缓缓踱至她身前,笑道:“今儿这出戏,姐姐看的高兴不高兴?我却怕哥儿在天上看着,还嫌不够呢。”
“你说什么?”平昭容听她提及五皇子,面色骤然一变。
“我虽不知袁氏在你跟前挑唆了什么,可据我查证,琮哥儿摔下秋千一事与她脱不了干系。若叫琮哥儿知道他的娘亲与杀他的凶手勾结在一起,只怕他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好受。”
“你胡说什么!琮儿明明是因为你——”
“果真是我么?姐姐,我待琮儿如何,你明明比谁都清楚。究竟姐姐真的是被袁氏一语蒙蔽,还是……你早已对我心存不满,不过一直没找着机会翻脸?”
“哈哈哈……”平昭容突然冷笑起来,“你懂什么?从小你就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我不过是被卖进乐坊预备给王公贵族差遣的歌伎,我使劲浑身解数才能引起高祖注意,让他将我赐给现在的陛下……”
“敦悫妃死了,祺瑞贵嫔死了,连你也进了去锦宫。我以为这样,陛下的心里总算能有我一席之位,我不是不曾为你担忧难过,可在宫里,姐妹情谊又算的了什么。何况……你为什么总是能轻而易举就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她恨恨地盯住了杨桃,眼眶一时通红。
杨桃毫不躲闪地对上她的眼,却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等她说下去。
“我以为他既能狠心将你打入冷宫,足见你在他心中并不重要。可当去锦宫走水,李玉进屋回话时,他虽未说什么,可是那一晚,他却在榻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我知道他记挂着你,我劝他去看一眼,他却说时机未到怕害了你。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他连将你打入冷宫,都已预先为你算好了后路。”
杨桃从未听皇帝提起过此事,脑子里唯有她蹲在宫门口苦苦等候的情景,只是不料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竟为她这般费尽心思。
“后来你出了去锦宫,我既知道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除了继续依靠你,当然别无后路。他把琮哥儿给了你,原本我也不在乎,可和姝死后,他却那样轻巧的把和姝的一双儿女交给敏婕妤抚养。那我呢,我算什么?敏婕妤轻而易举就能养着别人的孩子,而我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儿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辗转在别的妃嫔身边,叫她们母妃——”
“皇子来日是要继承大统的,陛下也是秉承高祖定下的规矩,怕皇子过于依赖生母,以致外戚干政……”杨桃说道。
“够了!”不等杨桃说完,平昭容已经出声打断了她,“你为他说话,他为你说话,你们俩的鹣鲽情深,偏偏要演给我看么?哥儿出了事,他一心只想如何为你推脱,他有那么多个皇子,可我却只有一个琮哥儿!琮哥儿在你宫里出了事,他却不杀你。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恨你?杨贵嫔,这条命,到底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命,已经还了。”杨桃听到此处,已是面色平平,“为了偿命,我自请降罪,存心惹陛下震怒……我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已经随琮哥儿去了。事到如今,你还要再提这事儿么?”
“那又与我何干?”平昭容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恨没有亲手杀了你的孩子,来解我心头之恨!你出身高贵,是弘农杨家的长女,是功臣后人,你说话有底气,走在路上腰板也挺得直。你跟陛下有那么多的话可说,敢跟他闹小性子,陛下也肯放低身架哄你,而我的低眉顺眼……却换不来他多一次的眷顾!”
“没人能选择出身,可****一事,原本就与身份无关。我若待他真心,凭我是乡野村女还是高门贵女,照样会与他闹性子,照样有说不完的话。你总说自己出身如何卑微,往事如何不堪。试问你待陛下果然真心么?还是想借他宠爱,扶摇而上,将从前欺辱你之人踩在脚下?”
杨桃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才继续说道:“从一开始你就将自己看得太低,所谓的百依百顺落在陛下眼里,又与旁人何异呢?你听信袁氏的话,为了我们二人出身悬殊而吃心,从而与她勾结。如今她出事反咬你一口,不也是应当的么。你不肯拿出真心,又如何换来真心呢?”
“卑贱者何谈真心?杨桃,不是谁都与你一般,有这样好的身家条件去谈真心。”
杨桃一听,自觉多说无益,叹了一口气,便转身慢慢往外走了。
“那你呢,你又拿出真心待我了么?”杨桃走到殿门口,忽闻平昭容如此问道。
“从前……或许有吧,但自打绿萝去了袁氏身边,就再没有了。”杨桃停住脚步,却不曾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你总是这么高高在上的模样……”平昭容笑了笑,“可总有一天,你会回过头求我的。”
“拭目以待。”杨桃冷冷吐出这四字,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可除了云意,谁也不会知道,在走出不周宫门的那一瞬,有两行清泪自杨桃面上缓缓滑落,转瞬只听她低吟一声:“我与她……终究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