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这么一降位,昔日上门来巴结奉承她的人自然就少了,个个儿都转了风向,折往旁处去了。也只有一直与杨桃交情匪浅的惠充媛刘祥云听了旨意,因怕她心里不好受,当天夜里便往关雎来了。
杨桃一听是她,便也懒怠去关雎殿迎客,只让宫女把她领进栖凤。惠充媛甫一进屋,杨桃便在十分恬静乖巧地喊了一声,“姐姐。”
惠充媛柔柔看了她许久,才一叹,“双宜,”原本她是备下了万千慰语,也存着万千忧虑,此时一见杨桃,倒也不再多提了,当下只是微微一笑,吩咐自己的贴身宫女温华倒酒,“来,浮白一盏吧。”
“姐姐,你明白吗?”杨桃看着人倒酒,木然地问出了这一句。
惠充媛见她这样莫名问出一句,只觉心疼,也不贸然接话,只是听她往下说着。
“人生得一知己,当浮一大白。可是惠姐姐,他根本不值得。”
“谁说托付了终生的人,就一定是值得的?能一世不悔的,不是太过幸运,就是太死心眼。”惠充媛笑了笑,饮了一口酒“人啊……真的疼了,便明白了。”
杨桃却只是吩咐云意另外斟茶来,“自打从去锦里出来,我就再不沾酒了。我想……睁眼闭眼都是过,不若睁眼好好看看,所谓的命,究竟要如何待我。”
杨桃微微抿了一口茶,神色起初倒还淡淡的,“姐姐,你还记得么?那会儿我正蒙圣宠,也是晏贵嫔才入宫的时候,我很怕陛下从此以后只疼她,不再疼我。那时候你就跟我说,他在我眼里,若先是丈夫才是帝王,伤的只会是我。”
她见杨桃眼眶红了,知道是说到动情处,便仍然是那样静静听着。
“我那时候就想,伤就伤罢,最伤不过是他枕边人越来越多,从此把我忘了……”杨桃哽咽了一下,才慢慢接着往下说,“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真正最伤人的,是他前一刻还对我温柔相向,下一刻便能狠心将我推入阿鼻地狱——两次。”
惠充媛听罢,沉吟了许久,最终才说道,“人各有命,”她温柔地看着杨桃,心知杨桃不再如当初那般天骄烂漫,终于已经真正成熟起来,“有时是因果使然躲不开,有时却是情孽迷心逃不过。你如今已经看得这样清,可还会伤得这样深?”
“会,大概是因为姐姐方才说的情孽迷心,又或许是因为……爱?”杨桃没有多想,便答了这话,“可说实在的,其实我也并不很明白爱是什么……爹爹娘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原以为这就是爱。可当他将眷养的外室子女先后接入杨府,惹得娘亲郁郁而终之时,我便有些犹疑了。没人教双宜什么是爱,也没人教双宜怎么去爱,这些年来,双宜只能自以为是地去爱他,去爱一个君王。”
杨桃说这话时,惠充媛心底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只一瞬却又消散了,她缓缓勾起一个透彻的笑,轻轻为杨桃理鬓,轻声说道,“这本就是一人之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至伤难弃,至痛难忘,至死难休。便只是一个回眸,一瞬间的温热气息,也能凭此缅怀一世,不觉寂寞。有这么一个人,至少……心是满的。”
“可他何必要为着她,来寒我的心呢?”杨桃一把将脸埋在祥云肩上,良久终于再忍不住,泪水就这样一颗接着一颗往她衣裳上砸着,“姐姐,昨儿我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我都想明白了,我最气的原来不是他,是我自己。我想……我都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再三被他冤枉,又吃了这样多的苦头,总能恨他了吧?可是——”只听她哭声愈演愈烈,还一面懊恼说道,“可是姐姐,我办不到……他没有双宜可以,可是双宜没有他,不行啊……”她哭得这样声嘶力竭,连守在外间等候差遣的宫女们也听得心头一颤,说到底,凭杨桃平日再怎么样小心谨慎,她如今也不过是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姑娘。敢问世间女子,又有几个是不盼着自己的夫君,自己所爱之人能够宠爱自己呢。
惠充媛听着她哭,一面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温柔哄着她,“或许……他心疼你疼,也想借此让你死心罢。”
不觉间杨桃已在她怀里哭得昏睡过去,惠充媛便与宫女轻手轻脚地将杨桃扶上榻,当她抬起杨桃的手臂正要掖被时,恰好瞧见了她手腕上那道疤,似乎霎时撞破了杨桃在去锦宫里的种种艰辛。
惠充媛一直很识相,她不愿让杨桃想起苦痛的过往,便一直闭口不问去锦宫里的日子。杨桃自己也从来不曾仔细说过,她在那里面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当杨桃刚从去锦宫里出来时,看着那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她就知道了。
今日见杨桃哭得这样厉害,可见心里不知憋了多少事,又苦了多少日子,一朝发散出来,才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像她性子这样好强执拗,在这深宫里,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
想到这儿,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杨桃,样貌比之十五岁初入宫时已然长开了不少,且要更胜从前,也难怪皇帝一见她便心驰神往,宠爱非常。可这宠爱到底是因着这幅美人皮囊,还是由心而生的羁绊,惠充媛身为局外人,自然是说不清的。
她只是一直默默站在旁边,清清楚楚地看着杨桃在这些年里,从一个刁钻任性又不失可爱的小姑娘,变成如今这样隐忍小心,日渐稳重的女子。
她伸手轻轻给杨桃擦去脸上残留着的泪痕,见她连睡梦中尚还紧皱着眉头,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眼底不禁逸出一丝心疼,“像你这样……承着最宠的荣,受着最苦的辱,也死不了的心,多叫人心疼呢。”
惠充媛是出了名的体贴细心,见杨桃睡熟后,又特意叮嘱云意为杨桃温些热粥,等人醒了便伺候着用一些。云意心下感念,忙点头答应下来,见她要走,也就亲自送这位惠充媛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