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才终于能够勉强平静下来。
随着皇帝的身躯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得冰冷,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灰败下去。
她只觉得一切都变得了无生趣,十几年的爱恨情仇,到了此时此刻,全都化为虚无。
她爱了一生,恨了一生的这个人,终于死了。
那么她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
她木然地扬手打翻了皇帝服用的药碗,然后拾起了一块瓷片,颤颤巍巍地伸向了另一只手腕。
然而“吱呀”一声,殿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
杨桃手中一顿,一时也警觉起来。转瞬之间时,她的耳边传来的却是月娘的请安声,杨桃自知不是外人,心中稍稍安定,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有几分嘶哑:“你来了。
“是,奴婢来了。”月娘在外间听见了瓷碗碎裂的声音,生怕杨桃想不开,这才闯了进来。
看着躺在床上的面无血色的皇帝,看着手里捏着一块碎瓷片的杨桃……一切果然如她所想,她暗暗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问道:“殿下,难道您打算丢下雍王,就此了结余生了么?”
杨桃听见雍王的名号,脸上微有动容之色,眼里似乎又恢复了一点光亮,却仍旧没有开口。
“奴婢早已派人将雍王殿下接回宫中,此刻他正在凌霄宫偏殿等着,只等您宣告陛下遗诏。殿下,眼下实在不是伤心之时。自打陛下病重之后,那些臣子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朝野混乱,急需您出面主持大局。您若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去面见陛下,他一定不会愿意见到您的。如今当务之急……便是确立新君啊。”
“是啊……他把大周交给了我,我怎能弃之不顾……”杨桃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良久之后,才渐渐放下了那块碎瓷片,“可是月娘,孤不愿意让满满当这个皇帝。”
月娘有些错愕地看了一眼杨桃:“殿下,为何如此?”
杨桃不禁苦笑道:“方才他说了很多,但我听到的只有'身不由己'这四个字。我以为我身在后宫,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可他身为帝王,更是有数不清的为难之处。作为丈夫,他或许并不算称职,但是作为一个帝王……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以为满满当上皇帝,是给我们母子最好的交代,可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不愿意让我们的孩子变得冷血无情,也不愿意让他陷入两难的抉择。何况……他今年只有八岁啊!如若他真的登基,将要面临的远比陛下更多更难。我们母子分别多年,今后我只想好好地陪伴他、弥补他……”
月娘静静听着,知道杨桃总算放弃了殉情的念头,心口那块大石终于落下,于是低声答道:“不论殿下如何安排,奴婢等自然唯命是从。只是……雍王殿下到底是嫡子,乃是继承大统最合宜的人选。若是其他皇子登基,只怕也会视雍王殿下为眼中钉啊——”
“我看谁敢?”杨桃话语里的一丝狠戾连她自己也难以察觉,“不论谁登基,孤都是唯一的皇太后,孤的儿子,谁敢妄动?”
月娘见杨桃终于恢复了昔日神采,当即磕头呼道:“奴婢恭请太后娘娘圣裁。”
听见这声“太后娘娘”,杨桃不禁苦涩一笑,她这位太后娘娘,如今也不过三十岁而已啊……
“那么,你去请梁王进来吧。”杨桃缓缓走向皇帝的书桌,才刚拿起一支狼毫,便发现自己的手中早已是鲜血淋漓。
当梁王再度走进皇帝的寝殿,杨桃正坐在书桌之前挥笔写字。
他躬身请过安,正想近前为皇帝掖好被子,才发现床榻上的皇帝已经再无气息,这才错愕地看向了杨桃。
杨桃似乎觉察到了这缕目光,也微微抬了抬眼:“陛下临走之前,将草拟立储诏书之责交与孤,哥儿不妨猜一猜,你父皇的意思?”
梁王听见杨桃这话,又想到方才被人带进偏殿的雍王,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当即屈膝跪下,言辞恳切:“儿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父皇既交与母后,一切但凭母后做主,儿臣……甘愿辅佐九弟以成大业。”
“你九弟还小,孤不想他牵涉其中。你自己既有这个心思,孤也不是不能成全。只是现有两桩事要你答应。”
杨桃摇了摇头,却是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耳边听着更漏之声,一颗心也跟着沉寂下来,“第一桩,姚贵妃并非你的生母,不可奉为皇太后,至于你的生母,出身寒微,亦不足以追为皇太后。你要保证,你父皇的皇后,只会有孤一人。第二桩,一定要保你九弟一世无虞,孤会带着他去替你父皇守陵,不会动摇你的皇位半分。”
梁王不曾想到,这位杨皇后从前一向优待与他,如今更是愿意将自己亲生儿子的皇位拱手相让。
只是不能追封自己的生母与养母,这一点却让他陷入两难之地。
然而杨桃却根本不容他多想,当即冷声说道:“这便是孤要授与你的第一课,为帝王者,注定要有所牺牲。姚贵妃为你筹谋多年,你若怕愧对她的恩养,大可继续安心做你的梁王。只是阿和啊,孤作为皇太后,你母妃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若是你做了皇帝,即便她不是太后,你若要以太后之实奉养,又有谁能置喙呢?”
梁王的脸上虽然略微有了动容之色,但他仍然觉得不可置信,他知道姚贵妃与杨桃有着旧怨,又怎会如此轻易饶了她呢?
杨桃似乎也清楚梁王心中的犹豫和摇摆不定,不禁叹道:“阿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姚贵妃和我都是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我们能做旁人不能做之事。她认为当上这个皇帝对你好,我却以为不当这个皇帝对你九弟好,咱们各取所需,又有什么不好?孤最大的私心,便是要做你父皇唯一的皇后;要你九弟平安健康地长大。若你能答应这两桩,其他事情,孤都可以不再计较,你明白么?”
梁王知道杨桃与皇帝情笃,这样的要求,虽说令他万分为难,却也在情理之中。
若说先前他还有什么顾虑,害怕这其中有什么阴谋,如今她坦白将利弊告知,他似乎也再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
他再三斟酌过后,终于跪下磕头:“儿子……愿意答应您。”
杨桃与他对话时,眼里却早已没有丝毫温度。但当她拿起玉玺,在自己草拟的那道诏书之上盖了章,不知不觉间竟有一滴热泪落在了那明黄绸缎上。
谁也不知道,昔日她曾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笔又一笔地临摹皇帝的字迹,只为了显示自己对皇帝的情深,为了得到皇帝的肯定与夸奖。
分明是这样大不敬的事,皇帝却从未批评指责于她。
到了今时今日,她这一笔与皇帝别无二致的字迹,竟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杨桃不知道,为什么生前时常恼他恨他,他这么一走,脑子想起的便全然是他的好处了。
梁王恭敬地从杨桃手中接过那道传位诏书,在注意到诏书上那一点泪渍后,也不禁鼻头一酸,口中虽在劝着母后节哀,自己也情不自禁滚下两行热泪。
二人默然相对流泪半晌,终究是杨桃先行开口:“为免生变,孤已命人密召贺太师、临安侯进宫,你即刻去请太医进来,确认陛下晏驾。至于这道诏书,晚些时候,自然有人佐证,你放心吧。”
梁王擦了擦眼泪,再度感激地对杨桃磕了一个头:“母后大恩,儿子不敢忘记。”
“你父皇生前时常夸你仁孝,皇位交给你,孤与你九弟才能安稳度日。你是新君,前朝的事,孤就放手交给你了。”杨桃淡淡一笑。
“儿子于政务上还有诸多不明之处,仍需母后裁决,儿子在此恭请母后垂帘听政……”
“你并非幼帝,万事心中自有决断,何须多此一举,这也是孤召贺太师与临安侯进宫的原因,他们都是陛下的信臣,不怕不能尽心辅佐你。孤想再陪陪你父皇,你且退下吧。”杨桃疲惫地闭了闭眼。
梁王见状也不敢多言,这就捧着诏书缓缓出去了。
月娘原本一直在外间守着,当她瞧见出来的梁王那幅如释重负的神情,微微抿了抿下唇,进殿时不禁深深俯首:“殿下料得不错……梁王听见殿下并无听政之意,果然放心不少。”
杨桃才刚吩咐宫人打了一盆热水进来,听见月娘此话,脸上的笑意有些讥讽:“我自来知道他不是简单的人,姿态虽然放得低,却并不意味着可以任人欺压揉捏。孤若真的信了他所说,当真随他听政理政,只怕他巴不得将我们母子除之而后快……”
月娘赞赏又佩服地看了一眼杨桃,也不禁打从心底里舒出一口气:“殿下英明。”
杨桃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只是温温柔柔地给皇帝擦着身子,一面淡淡吩咐:“明日下旨,召尧将军与程将军回京,听候新君差遣。”
到了这时,月娘脸上才真正显露出了一丝疑惑与惊讶:“殿下……您这是?”
“他此时虽然答应了孤,却难保日后不会生出歹心。说是由他做皇帝,咱们又岂能不留点可用之人,否则来日岂不是任人鱼肉么?他防着孤,孤也在防着他……”杨桃无奈一笑,“这正是孤不愿意满满当皇帝的原因啊。”
昭和十六年,昭和皇帝驾崩,三皇子梁王登基。为大行皇帝上尊谥为武,庙号太宗,为太宗武皇帝。
太宗皇后杨氏与太宗夫妻情深,大行皇帝梓宫离京之日,杨皇后携九皇子雍王一路扶棺前往吴郡。
此后数载,母子二人长留吴郡,为太宗守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