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六年三月,三皇子梁王与已被封为平昌公主的二帝姬先后成婚。
平昌公主的生母当年乃是获罪早逝,她也因此不受皇帝待见,所幸晏妃百里氏经年一无所出,对她视如己出,皇帝也看在晏妃母族的份上,时不时会前去探望她们母女二人。
这些年来,她们母女二人在这琼台互相取暖,互相依靠,虽非亲生母女,感情却远胜于天底下许多母女。
也多亏晏妃与杨桃向来交好,所以杨桃亲自为平昌公主定下的驸马不仅一表人才,更是出生清河崔氏的大族子弟。因此这门婚事也算颇合晏妃与平昌公主之心。
而皇帝在平昌公主定亲当日,也格外下旨晋封晏妃为德妃,算是体恤她养育平昌公主多年的辛劳。
平昌公主既已成亲,众人免不得会想起小她一岁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六皇子陈王。
陈王自从生母安氏后去世后便几经辗转,先是进了衍庆宫,随后又养在薛慧妃膝下,慧妃病逝后,又到了敏妃齐氏身边。
正因如此,他的性子也变得十分孤僻安静。除却敏妃,旁人的话,他一向不肯多听。即使是面对着皇帝,他也是保持着敬畏又冷淡的态度。
皇帝对这个儿子,不论是生母安氏的原因,还是他自身的性格,都让他喜欢不起来,对他的婚事,自然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也好在敏妃与杨桃交情颇深,杨桃作为主母,便自个儿做主,选了敏妃的族人为陈王妃。
陈王对此举自然并不感到厌恶,反而对杨桃这位母后有些感激——甚至是颇为意外。
他以为,杨桃若是不愿看见他安生过活,又或是戒心太重,在皇帝并不干预的情况下,就一定会在陈王妃的人选上做手脚。
但他没想到,杨桃竟如此轻快地定下了他与齐家的婚事。
至于敏妃此人,她一向娇憨老实,即便年岁在逐年增长,却不曾多长一个心眼。当她知道了杨桃的意思,再三推辞无果后,只能感恩戴德地领下这份皇后赏给她与齐家的恩典。
而杨桃呢,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将这位在自己落难时仍然愿意为自己提灯,帮扶自己的敏妃与她的族人提拔起来,让他们也能受到皇族的庇荫。
转眼间,这些昔日曾围在杨桃膝下的小萝卜头挨个都到了成婚的年纪,而杨桃也成了要为他们安排婚事的主母皇后。
杨桃费心筹备之余,也只能笑着感慨一声岁月不饶人。
可在为这些皇子帝姬安排婚事时,她总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被皇帝留在乡野间,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满满。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也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有机会亲自为他挑选王妃,为他筹备婚事。
这些年来,杨桃总会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思考皇帝到底为何要将他们母子分开,让她饱受与亲子分离之苦。这其中……到底是为了惩罚她谋害了大皇子,还是忌惮杨家在朝堂的威望,担心雍王与杨桃太过亲近,日后登基易受外戚摆布。
登基……想到这里,连杨桃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怎么就笃定皇帝一定会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呢?
即便他再不喜欢陈王,英王又远在胡地,总还有一个梁王被他一直挂在心上。何况十二皇子与十三皇子虽然年纪还小,但皇帝正值壮年,不怕没有时间栽培这些皇子。
比起他们,自己所生的雍王流落乡野,只怕是最不得帝心,也最不可能继位的人选了。
皇帝已经敲打了杨桃这些年,为何还不将她的孩子送回宫里?
正当她独自出神间,却听采萍咦了一声:“方才还见的,怎么一转眼又没了影儿了?”
杨桃听了只觉好笑,便问道:“你又落下什么了,原先以为就采薇那丫头爱犯迷糊,难不成这毛病也是能传染的?”
采萍听了这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冤:“殿下误会了!奴婢方才从外头进来,好像瞧见陛下在咱们宫门口站着呢……只是一晃眼又不见人影了。”
“是吗?”杨桃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很快又恢复了原样,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不进来呢……”
她这话也不知是在问谁,屋里自然没有人敢答应。
自从怀贞皇贵妃去世之后,皇帝进后宫的次数便越来越少,这一二年间竟连中宫也不大来了,偶尔过来,也只是略坐一坐就走了。
即便留宿,也并不与杨桃同卧一处,杨桃自然也不开口劝他。因此二人虽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是你不言我不语。
这样的情形不说他们自己能否忍受,几个侍奉的宫女就时常被这样的氛围搅的心里不是滋味儿。
偏偏这两人又是后宫最大的主子,谁也不敢贸然规劝,何况两人犯起性儿来,谁也劝不动,日子久了,大家多少也习惯了。
因此这一日听说皇帝站在宫外却不进来,殿里一众人等均是好奇不已,连杨桃也停了胡思乱想的功夫,只是吩咐道:“打发人跟着,看他要去哪儿,咱们也过去看看。”
采薇几个年纪轻的,一听这话都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跑出去给人带话。
不多时就有人进来回话,说皇帝进了畅音阁看戏去了。
杨桃这头简单整理了一回妆饰,微微抿了抿嘴,才对云深问道:“我今日这一身,还好么?”
云深虽有些惊讶于杨桃这一问,但还是笑着点点头:“殿下国色天姿,穿什么不好看?”
杨桃只是无奈一笑:“我如今都瞧不清的模样了,只怕难看得不成样子,你们还瞒我呢?”
沉星忙接口笑道:“若殿下这般也算难看得不成样子,其他娘娘小主还怎么活呀?”
采薇采萍也笑着附和起来,却唯有云深站在那儿开始安安静静地打量着杨桃的面庞。
她虽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但因平日保养得宜,看着倒还像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却另有一股温柔沉静的气度。
犹记得她未出阁前,原是一个爱说爱笑,爱玩爱闹,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女子。
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身陷囹圄,却好在总能够逃出生天。她的两个陪嫁宫女,一个忠心为主受刑而死,一个背主求荣最终惨死。
她虽育有一双儿女,却是一个流落宫外,一个死于马背。
她是大周的国母,却并不与自己的丈夫同心同德。
她经历了太多太多,她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她历经过的沧桑并不能从已经被毁损了的双眼中看出,反而成就了她如今的气度。
“如今的殿下,正是最好的殿下。”云深看着杨桃,微微一笑说道。
杨桃似乎也领悟到了什么,轻轻点头道:“走吧。”
当杨桃被云深扶着走进畅音阁,一直到她在皇帝身边坐定之后,皇帝都还在专注地看着戏台。
等到台上的戏唱完了,皇帝似乎才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侧过脸去看向杨桃,然而半晌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瘦了。”
杨桃听见这一句话,便伸出手去碰了碰皇帝的脸,只这一下,她便摸到了他的颧骨与深陷的脸颊,有一股异样的感觉慢慢在心中升腾,但她终究还是努力地压了下去:“您也一样。”
皇帝沉默着并未开口,似乎也不打算解释什么。良久之后,他似乎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安静,于是站起身来慢慢向外走去:“朕要走了。”
杨桃一时还没明白过来“要走了”是什么意思,下意识便问了一句:“你去哪儿?”
只是这话一出,杨桃又开始后悔起来,凭着二人如今的关系,又怎能贸然问起他的行踪呢。
皇帝却并不着恼,反而如实说道:“去兵营,大约要到中秋才回来。今年生辰想要什么,这些日子够你想的了吧。”
杨桃听着皇帝这些言语,一时只觉又像回到了从前,但她又怎敢真的将此刻当作从前。何况此时此刻,她最关心的,还是前面那句话:“去兵营做什么?难不成你又想……”
皇帝似乎再度陷入了沉默,这两年来,他每每面对杨桃时,总会有这样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朕预备年后再次征战胡地,把长安接回来。朕意已决,你不必劝了。”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也不等杨桃反应,便又再度抬脚向外走去:“今年生辰,朕会派人接满满入宫,让你们母子见一面。”
杨桃还没完全消化皇帝准备领兵打仗的这个消息,又猝不及防地收到了母子二人即将团圆的话。
也是在那一瞬间,她猛地跪倒在地,迫使皇帝不得不停下脚步,看她接下来预备如何。
“原本坐朝天子不该奔赴战场,若陛下执意要去,就请您尽快册立太子以固国本。不论陛下属意哪位皇子,妾只想恳请您将九皇子珏过继至成王一脉,成王英年早逝,并无子嗣,此举可彰陛下仁德,令世人皆知陛下……深顾兄弟情谊。”只见杨桃双手加额,十分郑重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这番话说了出来。
不说皇帝,就连一旁的云深几乎也愣在了原地。
“珏哥儿系嫡出的皇子,是咱们的孩子。你竟要朕将他过继与旁人?”皇帝的声音已经饱含怒气。
杨桃却只是凄然一笑:“妾这样说,不合陛下心意么,那么这些年来,您究竟在防什么呢?您既然怕他日后登基,外戚干政。倒不如彻底绝了他登基的路,陛下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难道不知帝王最忌讳优柔寡断?”
皇帝听着这番话,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杨桃:“朕看你是疯了!”
杨桃叹息着闭了闭眼:“是啊,早在六年前,丹阳死的那一天,我就疯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把他留在身边了么?皇后,朕告诉你,想都不要想!”皇帝丢下这句话后,当即愤然拂袖离去。
而原本就跪在地上的杨桃愈发显得颓然不已,云深蹲下去搀扶她时,只隐约听到她还在低声呢喃:“到底要如何……你才肯把满满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