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对面的庄家,那位赢者,一袭黑衣以金丝线绣边,通身无一丝杂色。年过半百双目却仍澄如秋色,浑身上下透出精明、强悍与冷漠,居高临下,那正是赢者的气势。
祖儿道:“呶,那是赢者,赢者赌坊里的赢者,跟普通的庄家比,赢者的赔率更大,但赢的话肯定也更多。”
敢跟赢者赌的人是极少数的,所以那张桌子边围的人比其它赌桌边的人多得多。
少年面前的筹码早已输得差不多了,又是一局过后,少年旁边装筹码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少年伸手摸了摸头上系发的草绳,解下递到案上,道:“这可是千年冰蚕所食的无花藤的细蔓所编,工艺精湛,价值不菲,且充三百两银子!”
对面的赢者看了一眼那根细麻所编的草绳,淡淡地笑了笑,摇头。
少年再次向身上摸去,这次他取下的是脖子里的一串狼牙,放到案上,道:“这可是雪狼牙,放在中原江湖,那些走镖的武师会抢着买来辟邪,且充二百两银子!”
对面的赢者这次没有看那串狼牙,只是十分有礼且淡漠地说道:“赢者不做当铺生意。”
少年叹了口气,一双手又摸向身上,粗布麻衣棉腰带,一双草鞋还露着脚趾,少年实在身无长物,狠狠心解下腰间的一把短刀掷在了案上。
那柄刀也无奇,刀柄造型古拙,皮质的刀鞘被磨得泛着光,实上看不出几何价值。
赢者这次看了一眼,但是一眼之后便没有移开,而且目光渐渐变得有几分凝重,再抬起头看向绝刀的时候便多了一分不易察觉得警惕,微微抱拳道:“阁下是风雨坞第一刀绝少侠?"
此话一出,赌坊内声音一顿,然后嘈嘈切切声愈来愈低,窃窃私语声也越来越少,直至没有,仿佛这不是一间赌坊,而是一座坟墓。
离珞知道那是绝刀,但是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前面还缀有六个字——风雨坞第一刀!终究性子太淡了,即便是吃惊,也不过只在眼中掠过一丝。
易风勾起唇角,微笑,不语。
祖儿看着绝刀,笑道:“就算厉害,也不至于在这种天穿这么薄吧!”
祖儿话音未落,人群里便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这话调侃的意味太明显了,这小姑娘简直是不要命了,风雨坞杀手绝刀是普通人惹得起的吗?
绝刀托腮打了个哈欠,看着祖儿笑道:“主要是没钱,买不起棉衣,更买不起狐裘,不穿这个,难道光着身子?”
祖儿一愣,还未回话,绝刀已经话锋一转,拍案向赢者道:“我只是来赌钱的,你这么大声让别人都知道我是个杀手,难道是怕我赖钱?”
赢者微微摇头,道:“我只是提醒绝少侠,你的风雨刀可不是普通的刀,就算是材质算不得最上乘,但因为阁下的名气,这刀至少值一千两银子。你真打算拿它来赌?”
绝刀道:“当然!”
赢者微一沉思,伸手将那柄刀放在了托盘中间,准备让人给绝刀兑换筹码却听绝刀道:“我这刀虽非宝物,但以金银作赌是不是也俗了点?”
赢者盯着绝刀明亮的眼睛,忽然生出淡淡的悔意,按赢者规距,只要赢者接过赌徒作赌的东西,便不能再弃赌。
赢者微微一笑,道:“赌坊本身便是个很俗的地方,哪里能免俗?”
绝刀叹气不语。
一千两银子的筹码放在了绝刀手边。
然而,不过五局,绝刀手边又所剩无几,这个过程很短暂,但围观的人只觉得像过了一年那么久,随着绝刀最后一次把筹码推出去,甚至有人惊呼出声,明明是风雪呼啸的天,旁边却有人在不停擦汗。
祖儿微叹,摇头。
离珞眉头皱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易风看着赌桌旁边的绝刀和沈良,早已敛了笑容,一脸漠然。
没有任何意外,绝刀输光了那柄刀换来的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可以让一个镇上的普通人家三十年衣食无忧。
一千两银子,可以为天香楼的一个二等姑娘赎身。
一千两银子,可以让欠钱的离珞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绝刀已经输光了它。
但是对于江湖人来说,他们更加明白那柄刀对于绝刀的重要性。
场间陷入死寂,气氛有些压抑。
绝刀咧唇一笑,道:“在你的赌坊,照你的规则,用你的赌法,我总觉得有些不公平。”
“世间本无绝对的公平,你要进我的赌坊,便需守我的规则,用我的赌法。”
绝刀笑道:“我现在想让你换种方法跟我再赌最后一局。规则是你的,赌坊是你的,赌具也是你的,方法我来定,你不算亏。”
“凭什么?”赢者面上依旧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淡定。
绝刀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托盘上的那柄刀。
赢者道:“这只是个赌坊,我沈良手上也没有人命,你若打算用刀威协,不合风雨坞的规距。阁下莫不是输不起?”
绝刀淡淡一笑,反问道:“难道你赌不起?不敢赌?”
针锋相对,沈良几番权衡,道:“你的筹码?”
方才绝刀众目睽睽之下翻遍全身上下并无长物,若是还有其它东西,又怎么会拿刀来赌?是以众人心中都有此一问:什么都没有了,你用什么来赌?
唯有易风紧锁眉头,神色凝重。
“我还有命,这局,我赌我的命。”绝刀声音不大,但这句话却响彻众人耳膜。
生命岂是金钱所能衡量?
但是,这个世间,人们却用金钱在丈量着生命。
城里的大户人家到农家,十两纹银便能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做婢女。
灾荒年月,一个馒头便买走一个要续香火的垂髻小儿。
离珞薄唇紧抿,凛冽如刀。
绝刀的命,很贵,他是杀手,风雨坞第一刀,杀的人很多,自然也有很多人想让他死,武林盟没有公然的悬赏,但暗地里的悬赏从来不少。
可是沈良自问要不起,于是打算摇头拒绝,然而绝刀已经开口说道:“你不能拒绝,因为你已经接了我的刀,绝刀。”绝刀当然不叫绝刀,可是因为他的刀,人们只知道他叫绝刀。
绝刀继续道:“刀就是我,我就是绝刀。你已经接了,便不能弃赌,这可是赢者的规距。”
沈良微眯眼,已经明了——这是个局,他不知道绝刀想要什么,但是,那一千两银子他输的太不经意了,他简直就是故意输的!
事到如今,沈良不能不赌,大庭广众之下,规距若是坏了,赢者以后如何立足?
“好,我的赌坊,我的规则,请问你的赌法?”
“三个象牙骰子,谁掷出的点小谁就赢。”这赌法简单的像孩童的游戏,却用生命在作赌注。
即使沈良见惯风雨,亦不由得凝重几分,问道:“三局定输赢?”
话音未落,绝刀已经断然截道:“不,一局。”
一局定输赢!竟毫无回旋喘息之地,这是必杀之招,胜负之间夹不下一丝丝空隙。
大堂之内挤满了人,却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犹有余响,祖儿将针捡起,抚掌道:“一局好,世上有几件事是可以做两次的?”
易风眼睛一亮,盯着祖儿,明知她绝非善类,却总是不由自主相信她也绝无大恶。
沈良道:“那么请问你的命要赌几何?”
绝刀道:“一千两黄金。”
江湖暗地里的悬赏里,杀绝刀并提头来见者,二千两黄金,所以他给自己估的价并不算高。
赔率本身也是赢者规定的,只是绝刀报了个最高的,两下一算,数目便有些吓人了。
沈良面不改色,微微点头。
绝刀坐定,目光直射赢者。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祖儿背起双手,迈着八字步穿过人群,向赢者沈良说道:“别以为只有他在赌命,你也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蓝狐镇的分局就得易主了,没有人输了还可以自称赢者!”
沈良看也不看她一眼——那是废话。
每天的每个赢者都在面临输与赢的决择,赢者高高在上,输了就失去一切权力与光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赢者,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一旦输掉一局便要高处跌落谷底的结果。
“是阁下先掷还是某家先掷。”沈良淡定自如。
绝刀噙了一丝笑,道:“无所谓,一起掷也无坊。”
“如果一方震碎了骰子是输,震碎了对方的骰子也是输,这是赢者的规距。”
绝刀微微一笑,抓起三粒骰子掷进竹筒,同时赢者也用竹筒将三粒骰子卷了进去。
胜与负便在骰子的“哗哗”之声中变幻着。
“啪”一响后,只剩寂静,每个人的耳朵都仍萦绕着哗哗之声,然而只剩下冰冷残酷的结果,分明的可怖。
祖儿打破了寂静,“开吧!”
绝刀将竹筒收起,很随意,因为他知道自已必胜,没有人能影响结果,是三粒完好无损的骰子叠在一起,上面的一粒呈倾斜状,正上方看去只有半点。
赢者凝视良久,方缓缓道:“阁下高明,仅有半点。”
“你认输?”绝刀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赢者。
赢者默然。
“你为何不敢打开看看?“绝刀露出更张狂的笑意。
“不必看。”易风忽然说。
“你想怎样?”绝刀第一次将目光看向易风。
“你要的是刀与黄金。”易风道。
绝刀大笑:“他会将刀与黄金送于我么?赢者会开白送黄金这样的先例么?他敢开么?”
赢者在大笑声中收起竹筒,他的手没有抖,即便是死也要以赢者的身份死。他可以不用死,他只是输了,只是有时候有些事却比死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死一般寂静。
“我输了。”沈良说道,他的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今天早上喝了碗羊肉汤,多放了一勺盐,所以咸了。
话了,轻轻击掌,只见一人捧上一个大盒,“这里面是银票,可以在各地钱庄兑换黄金。”他表情平淡,仿佛在做一场最普通的交易。
然后他脱掉了属于赢者的玄色金边绸衣,再用那双不知摸过多少牌,已磨出老茧的手仔细将折皱压平。他像是在做一件神圣的事。其实,赢者比任何人都怕输,但他毕竟已经输了。
绝刀收起厚厚的银票和刀,似乎还有未尽之言,但是中年人沈良已经微微低头,做了个请出的手势。他便也随众人陆续走出。
只听一片唏嘘声里易风问离珞:“你要赌吗?”
“不!我绝不要把命放在一张桌子上,任人估价。”离珞冰冷的声音,很低。
易风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唇角微微上扬。
等到人群都散尽,赢者宣布闭门歇业三天,赢者赌坊的门口仍然站着四个人。
离珞正在犹豫怎么跟绝刀说话,绝刀已经一拳打向了过来,“易风,你怎么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