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雨停了,落红满径,一颗缀满金铃的绣球叮叮当当滚了过来,后面跟来一个踉跄小跑的孩童,但见他穿了一身织金大红袍子,两手腕上带着银镯子,颈上戴着璎珞金项圈,口里流着透明的哈喇子,见绣球一停他一下扑上去抱住,绣球足有他半个人大,他这么扑上去就像猫儿滚绣球,左摇右摆就要倒,后面一个妇人连忙上来一把抢着抱住,面上一笑道:“我的宝哥儿,可仔细摔着。”
这妇人长了一对招风耳,眼长唇薄,目有凶光,一看便是不慈的刻薄人,却是钱金银的弟妹,钱元宝的发妻唐氏无疑。
她一面抱着孩子一面便凑着头往钱金银家的门里头瞧。
孩童不过两三岁大,也听不懂母亲说什么,只凭着天性觉得母亲在和他玩就裂开嘴傻乐呵。
此时一个脸庞冗长的男人走了过来,道:“你要进就进,要走就走,堵在人家门口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小家子样儿,没得给我丢人。”
这人就是钱元宝了。
唐氏把眼从人家的门里收回来,一见了自家男人就是一阵烦闷,“明明是一个肚肠子爬出来的,怎的一个是驴脸丑货,另一个就长的那样雄武俊朗。”
钱元宝想是听惯了女人的抱怨,也不怎么生气,而是阴阳怪气道:“什么样儿的鞍配什么样儿的马儿,若嫌我丑,你且先拿着镜子照照自己吧。”
唐氏气的脸抽钗摇,抱着孩子冲上来就踢了男人小腿肚子一脚,瞪眼道:“是啊我长得丑,我长得丑也不知是谁半夜翻我家的墙,跪在我爹娘跟前哭求。若不是看在你诚心实意的份上,谁会嫁你这样又怂又懒又没人样儿的货,你连大伯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过。我是造了什么孽呦,竟摊上你这么个糊涂虫汉子。想我也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名门小姐……”
钱元宝一听鼻子里一“嗤”忽的笑将起来,剔着牙抖着脚斜睨唐氏道:“名门小姐在你大伯子的被窝里躺着呢,你,破落户都算不上,书香世家的门你家还没摸着呢,说什么哭求,你是我用真金白银买来的还差不多,你那爹还自称是个举人呢,我就没见过谁像你爹似的那么卖女儿,他还真觉得你是国色天香的贵妃呢。”
夫妻二人在此拌嘴,嚷嚷的钱金银这边守门的小厮都听到了,纷纷挤在门里看热闹,一时太太屋里的大丫头嫣然走了过来,一手拉住唐氏,另一边对钱元宝笑道:“二爷二奶奶又是吵什么呢,还特特堵在大爷的门口吵闹,真惹恼了大爷,先不说大爷会不会拿鞭子抽您,二爷您仔细着老爷动家法。”
唐氏暂且搁下与自家夫君的恩怨不提,闻言就埋怨道:“俗语说的好,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可在咱家呢,小儿子就是块臭****,见天被嫌弃的帽儿戴不上。她大儿子孝顺,怎不搬去和他大儿子住,反倒和我们挤,我天天的学着官家的样儿给她晨昏定省,她还倒嫌我多嘴嚼舌,给我脸色瞧。”
“谁给你的脸色瞧,老二媳妇儿,你倒是和我说说。”嫣然忙忙的过去搀扶来人,叫了一声:“太太。”又给旁边的老男人蹲身行礼,叫了一声:“老爷。”
唐氏登时吓的脸白,颤巍巍就跪了下去,巴巴的叫了一声,“爹,娘。”
“你就在这里跪着好好反省反省吧。老爷,咱们进去吧。老二,你跟着来。”
钱元宝在自己爹娘跟前不敢给媳妇说情,低着头应下。
钱通背手打从钱元宝跟前经过,顿足少许,打量一眼这个和自己长的十分相像的儿子,摇了摇头道:“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天生会打洞,我以前是不信,现在是信了。你真是我的儿子。”
钱元宝嘿嘿一笑,舔着脸叫道:“爹啊。”
钱通登时便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了。
一家三口边说着话边进了门,瞅着自己的蠢儿子笑了,转脸和自己的妻子董氏道:“亏得你会生,生了老大出来。我想着老二这辈子也没什么大出息了,但求老大能看在你的面儿上多看顾些他,我纵是死了也心安。”
董氏是有些魂不守舍的,闻言就忙呸了一口,“好好的,又说什么不吉利的话。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能偏疼哪个。”
钱金银听下人说老爷太太过来了,便整了整帽子出来迎,先叫了爹娘,之后便搀扶着董氏往堂屋里请。
洛瑾瑶打扮停当,原是想亲自过那边去敬茶的,没成想这二老却先过来了,慌的她手足无措,忙忙的立在回廊上迎接。
一行人进了屋,入座,奴婢们看茶,在这个空当洛瑾瑶便悄悄打量了一番婆婆董氏,但见她穿了一件缠枝葡萄纹深青色的罗衫,下身穿了一件百子婴戏襕边的马面裙,打扮的沉稳端庄,脸面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眉眼神色温和,心里便先松了口气,人都说相由心生,想这个婆婆该不是那等刻薄儿媳妇的人。
她在打量董氏,董氏也在打量她,撇去穿戴上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董氏只看洛瑾瑶的身形面容,但见她长的瘦条条的仿佛风一吹便能跑,臀儿虽翘挺却不丰满,这不是能生儿子的长势,眉头禁不住就是一皱,又去看她通身的气派,配上她那张脸儿,怎么看怎么不沾地气,心想这可真是个画里的人儿,这般的人怎么主持中馈,帮着夫君操持家业,又怎么会教养儿女。
老少两个女人在打眉眼间的官司,钱金银便从中和稀泥,捧了茶递到洛瑾瑶手里,又命人拿来锦垫,笑对董氏道:“自从她嫁来咱家还不曾给爹娘敬茶,选日不如撞日,我看就是现在了吧。阿瑶,还站着做什么,快给娘敬茶。”
洛瑾瑶是见过堂嫂进门时敬茶的场面的,知道怎么做,忙要下跪,这董氏却避开了去,洛瑾瑶猜疑是自己不被婆婆所喜,故此才被刁难,她哪儿经过这样,眼眶微红看向钱金银。
董氏便笑着托住洛瑾瑶的手,细细观摩了一会儿满意的点头,随后道:“并非是我有意为难你,只我实在不敢受你的敬,我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情,金银心里都是清楚的,你以后便会知道缘故。知道你们要去京师,我是拦不住的,在你们临行前我便嘱咐你几件事,这一呢,我瞧你模样性情都是乖巧伶俐的,我心里也欢喜,但我瞧你身子弱好似生来不足,唯恐你不好生养,便多嘴劝你一句,平时多养身子,金银已是二十有二的年纪,谁个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膝下没个一儿半女的呢,我这是做母亲的为儿子的子嗣考量,你莫怨我管的宽。
这二呢,我这大儿子少年时吃了太多的苦,泥粪窝窝里滚出来才活的命,而你呢,自小养的娇,吞金食玉不说,相伴的是琴棋书画诗酒茶,许是有些高洁清傲的脾气,我就怕你两个拌嘴时相互伤了情面不好收场,我这儿子我知道他好犯浑,犯起浑来六亲不认,他是破了口子的粗陶碗,你是摆在金玉堂里的美瓷瓶,他怎么摔打都没事,我就怕一时折了你,故此我劝你莫要与他轻易争嘴,吃亏的是你。
这三呢,京师里一块匾砸下来,十个人里头九个半是皇亲贵戚,你嫁的是个士农工商里最贱的商,别人若要以此奚落你,你也莫要与人计较,就现下的情形看,他也只能是贱商,你也只能是商人妇。遇事能退一步就退一步,吃亏是福,若老天有眼,也有得你凤冠霞帔穿戴在身的一日。
如你认我是半个婆婆就听下我的劝吧。”
想着儿子即将远离,董氏掩面而泣。
儿行千里,一个母亲的惴惴教诲,洛瑾瑶听得出来,别人与她推心置腹,她便恨不能呕了心出来给人看,便淌着泪珠儿道:“您放心,我都记下了。”
钱金银又是感动又觉哭笑不得,一头给母亲擦泪一头将洛瑾瑶揽在怀里道:“您二位当京杭运河是个摆设吗,坐船北上南下一个来回也不过是一个半月的功夫罢了,哪里就能够这般哭呢,活像是自此后再不相见的模样。”
董氏便泪眼望着钱金银,哀伤道:“你要去京师我拦不住,难不成我就是个傻子,不知道你这一去便是、便是……”
董氏哭的不能自已。
钱金银沉默片刻,少顷撩衣一跪,洛瑾瑶也连忙跟着跪在一侧,钱金银便道:“娘放心就是,纵是天地调转,也更改不了您十月怀胎生下儿子的事实,儿子的身躯里永远流着您一半的血。”
董氏动容,一把抱住钱金银哭道:“我的儿,我的心肝啊。”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回,各自擦抹,钱通这才站出来,他亦长了一张马脸,是个身宽体胖的人,“儿啊。”
“爹。”钱金银喊了一声,钱通响亮的答应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道:“爹是个无用的,昨儿想了一夜,我能帮你的也就是银钱了,知道你也不缺,但这是做爹的心意,你拿着。”
钱金银恭敬接了,便笑道:“被您二老这一番折腾,倒好像是生离死别了。”
董氏破涕为笑,呸他一口道:“满嘴胡吣,罢了,我们这便走吧,省得耽搁他们夫妻收拾东西。”
“走吧。”钱通应和,一手拉着自己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小儿子。
钱金银自去送不提,路上还是他先和钱元宝说了句话,嘱咐他在家安分,好生孝敬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