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抹梨花白隐入对面的墙壁没有了声息,鬼女绣才蹙着好看的眉头对夏芩道:“别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拉,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吃得下,有我们还不够么?”
夏芩:“……”
她不理会鬼女绣那充满歧义言论,径自道:“那个道士是个捉鬼的道士,看样子挺危险,你们要不要到莲花里躲一躲?”
鬼女绣不以为然:“不过是个爱财的老道士,没人给他钱他会捉我们?”
变相人慎重道:“有些人捉鬼是为了驱使鬼替他做事,还是小——”
“心”字还没出口,鬼女绣已经倏地一声钻入夏芩手中的莲花。
变相人:“……”
鬼事已了,未几,便听到知府亲信前来敲门:“车来了,慧清师傅现在可以走了么?”
夏芩连忙答应一声,卷起包裹,随衙役大叔出门。
定州府衙规模宏大,气势雄伟,虽然也是主体三重,但比起县衙气象不可同日而语。
由衙役领着从偏门而入,经穿阁进内宅,便见一座宽大的四合院,院左右是门房和廊房,正面是后堂,后堂东有偏院,衙役把夏芩领到那里,便有一个老婆子接手,对她道:“夫人在堂屋,小师傅跟我来吧。”
天有些阴,室内如垂落淡淡的暮色,身怀六甲的妇人倚在床上,像一团臃肿庞大的影子。
夏芩合十行礼。
妇人道:“小师傅一路辛苦,你的本事我和老爷已经听说,以后就仰你多多费神了。”
夏芩连称不敢。
桌上的香炉中吐出徐徐白烟,妇人的面容笼在薄薄的烟雾中,显得朦胧而怠倦。
然而她看到的却不止这些,她分明看到,那四个黄娃就环绕在妇人的四周,有的来回攀爬,有的伸着小胖手去够那个香炉,有的扒着侍女的肩膀拽她的头发,还有一个亲昵地偎依在妇人的身旁。
妇人就在这四坨便便色的环绕中,脸色晦暗道:“你就在府内住下吧,一会儿由徐妈带你去,有什么话对她说,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告诉她。”
夏芩不敢多说一句话,低头规规矩矩答应了一声“是”,然后由徐妈带了出来。
徐妈把她领到一个名曰“槐荫静舍”的地方,就在后堂之北,夏芩无心领略新居的风情,迟疑片时,问徐妈:“我见夫人神情困倦,是怀孕太劳累的缘故么?”
徐妈对“请来的大师”是这么个小姑娘,心中本就犯嘀咕,听她这么问,对她那所谓的本领愈发怀疑,直接道:“妇人怀孕本就是一件辛苦事,夫人是贵人,身子娇弱,自然不比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夫人叫你来做什么你也知道,老婆子多嘴问一句,小师傅平时是怎么捉那些脏东西的,需要什么工具?”
夏芩听到“脏东西”三个字眉头不禁微微一蹙,但还是有礼地答道:“我不用捉,我用劝说。”
徐妈:“……”
安置下来的夏芩想起徐妈离去时的脸色心中不禁微微苦笑,对方脸上那种“你就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明显得连瞎子都看得见了,何况是她?
一时间,她都怀疑,是不是她们该请的是那个捉鬼老道,亦或,只是需要一个大夫而已?
静舍布置清雅简单,可是落在她的眼中却是难以承受的奢华,毕竟年纪小见识浅,如此局促情况下,更是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生怕哪一处不得体,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包裹里装着画卷,可是自那个吊死鬼之事后,也不知怎的,她有点不敢见画中君。
在府中待了两日,足不出户,既不见有所谓的“邪灵”来找她,也不好到处行走四方查看,更不敢吹动招魂哨引来真正的邪灵,夏芩觉得,自己犹如困兽一般,简直对不住知府大人家给的每一口饭。
漫长的不安与沉闷里,夏芩思考起一个问题,那四个便便娃究竟是谁?知府夫人一次又一次地保不住自己的孩儿和她的身体状况有没有关系?
慢慢地理清思路后,她招来了变相人,微笑道:“你不是要做真正的大夫吗,现在,你的第一桩生意来了。”
夏芩告诉丫鬟她想见夫人,丫鬟传话过后,便领着她进入夫人的居室。
再次见到知府夫人,她依然半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只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和忧郁。
她身旁年轻明艳的女子劝她:“姐姐也应该多出去走走才是,老闷在屋里,再健壮人儿也会生病的,不如趁今天天气好,妹妹扶你去花园里散散步?”
知府夫人还未说话,她身旁的徐妈便笑道:“二夫人有心了,本来夫人也是这么对大夫说的,可是大夫说,夫人身子贵重,而肚子里的孩子骨头架又沉,为大人孩子安全起见,才让夫人多多卧床休息,自然比不得二夫人没有身子轻手便脚的,可以到处赏玩。”
二夫人讪讪,脸上起了一片绯红,手指绞着手帕,低声道:“如此,倒是妹妹鲁莽了。”
知府夫人拍拍她的手,温和道:“妹妹也是好心,是姐姐身子骨不争气。”
二夫人呐呐,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气氛有几分难言的尴尬,知府夫人转向夏芩:“小师傅有事?”
夏芩在心中掂量须臾,还是道:“不知道夫人能否让慧清看看以往大夫给您开的药方?”
知府夫人眉峰微微一动,淡然道:“小师傅想看药方,这是为何?”
夏芩硬着头皮道:“慧清略懂医术,上次见到夫人时,觉得夫人神色倦怠似有病容,这才不自量力地想替夫人看看,也不辜负夫人招待慧清吃了这么多饭的美意。”
知府夫人嘴角一动,露出几丝笑意,轻声吩咐徐妈:“把以往大夫开的药方拿过来。”
徐妈点点头,取出药方递给夏芩,怀疑地问了一句:“小师傅不应该先给夫人把把脉再看方子么?”
夏芩的手几不可查地一抖,硬着头皮笑:“把脉自然是要把的,不过先看看药方再说。”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变相人细细地看了一遍药方,并观察着知府夫人的脸色,说道:“是很稳妥的保胎药方,并无异样。”当下又让夏芩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道,“按理,如此细细地调养着,应该没问题,只不过一定要保持心情开朗。”
夏芩便把变相人的话转述给了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仍是淡而又淡地笑了笑,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面对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谈,只是不失大家修养的客套而已。
徐妈就没那么客气了,说道:“吃药看病的事自有大夫照管,小师傅就不用操心了,还是把那些不该在却在的东西赶出去是正经。”
这下夏芩也坐不住了,红着脸应了一声“是”,然后起身告辞。
二夫人也趁机随之告辞出门。
出门的瞬间,眼光掠见四只黄橙橙的娃穿墙而入,咿咿呀呀地攀在徐妈地头身上开始抓头发撒尿尿。
夏芩眼睛一抽,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出了门。
屋内的徐妈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什么,知府夫人声音略略提高道:“好了。”便再没有了声息。
二夫人眼神黯淡,转向夏芩,勉强微笑:“能否请小师傅到我房里一坐,有些事情想请教师傅。”
夏芩略一沉吟,点头答应。
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到了二夫人的房中,二夫人让丫鬟退下,然后对夏芩道:“能否请小师傅也替我看看,看我何时能够有孕?”
夏芩顿时尴尬,耳根起了一片薄热,结结巴巴道:“二夫人年轻,该有孕时自然会有,何必着急?”
二夫人自嘲地笑,眉宇间浮起淡淡的怅惘,她轻轻地绞着自己的帕子,低声道:“小师傅也看见了,我虽然是老爷的妾室,别人口中的二夫人,但没有孩子,连一个有头脸的奴才都敢明里暗里地这么奚落我,你说,我怎么能不着急呢?”
夏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夫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好像只是寂寞久了,找一个人倾诉:“我出身贫困,从小随父母在街上摆地摊卖馄饨,却不知怎的被太夫人看中,就对我父母说想买我做老爷的妾室。
父母怎敢拒绝呢?
我过来的时候,太夫人反复叮嘱,让我尽快为老爷生个孩子。我父母也托人悄悄告诉我,什么都是虚的,只要有了孩子,才有真正的依靠。”
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声音寂寥:“听说夫人和老爷生了四个孩子都没有成活,他们死前身体慢慢地都变成了铜的,连大夫都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四个孩子啊,同一种死法,太夫人觉得很不祥,对夫人不大满意,这才让老爷纳了我。”
她叹息:“可是我也怕,如果真是什么邪灵作怪,那我将来的孩子不也变成那样?”
她忽然一把抓住夏芩,目光惊惧而急切:“你说,是不是邪灵作怪,是不是它缠上夫人或老爷了,不然为什么四个孩子都死得那么可怖,我……会不会牵连到我?”
夏芩因为经常与鬼魂打交道的缘故,很不习惯与人有身体接触,当下强忍着把二夫人的手臂甩出去的冲动,镇定道:“不是夫人想的那个原因,请您相信我,鬼魂不会轻易作恶的,因为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特别是对孩子。”
她缓了缓,说道:“请夫人们容我些时间,让我查出真正的原因。”
可究竟是哪方面的原因,她却全无头绪。
回到槐荫静舍,夏芩如脱力一般,坐在桌前直发呆。
自出了知府夫人的门便不见踪影的变相人悄然出现,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道:“你一直盯着桌上的棋子看,是想下棋?这个,在下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奉陪一下。”
夏芩的目光无意识地转向他,思绪却飘在另一个世界。
变相人:“怎么?”
夏芩喃喃道:“那四个黄孩子,是谁呢?”
变相人那双与江含征一模一样的剑眉微微一扬,似感诧异:“他们是知府家的孩子,我以为这是用脚趾头想都可以想出来的答案,怎么,你没有想到?”
夏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