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鸣又看了谢二鸣一眼。
谢二鸣悻悻道:“说是就是呗,虽然他有点小气,喜欢多吃多占,但只要妹子喜欢,我有什么可说的。”
谢氏低着头,紧紧地抿着唇不吭声。
江含征:“这话从何说起?”
谢二鸣如打开话匣子一般,不顾旁边谢一鸣警告性的眼神,侃侃道:“就比如说他手上的那个酒坊,最早是从我手上盘过去的,后来做大了,倒把我丢在一边了。还有他的布坊,最先是代三弟经营的,后来虽然还给三弟了,但他自己却又开了一家,还把三弟的生意挤下去了,都是一家子人,这样做,像话么?”
谢氏脸色涨红,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谢二鸣瞥了她一眼,刹住话头,闷闷:“他也算有钱人了,平时吃的穿的却像婢仆一般,连妹子也跟着受委屈。但看在他对我妹子还好,对我母亲也算孝敬的份上,我也不说什么了。”
谢一鸣连忙道:“妹夫出身贫寒,所以平时难免节俭手紧些,但他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良民,不该遭受掘墓之辱,请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他一跪,谢二鸣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下了,谢氏如被触动声响开关,嘤嘤地低泣起来。
江含征:“孰是孰非,真相如何,本官自会还你们一个公断,下去吧。”
谢二鸣的神情有些焦急,待一触到谢一鸣的目光,便老实了,跟着低头:“是。”
三人退下,江含征接着便传赵书旭的父亲赵南屯上堂。
夏芩被继续晾在一旁充壁花。
赵南屯一上场便开哭:“大老爷,俺真不是个坏人呐,不信您打听打听,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俺是个好人呀,养了两个有出息的儿啊,”哽了哽,“第三个儿虽然不怎么出息,但也是老老实实一个娃呀,现在不明不白地死了,还被硬按在别人的地头不能回家,大老爷您可要为俺做主啊——”
一咏三叹一波三折,颇合韵律。
江含征面无表情。
师爷觑了觑江含征的脸色,斥道:“肃静!”
赵南屯继续哭。
铁英:“别哭了!”
赵南屯立时噤声。
夏芩:“……”
和劳动人民交流,还要注意语言方式啊。
江含征肃着脸沉声:“把你儿赵书旭何时离家,你又为何来此掘墓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赵南屯声气低了下去:“三小子什么时候离家的,俺也说不出具体是哪一天。他这个人平时不爱说话,也不大见人,挺大一个小伙子,偏爱闷在屋里。为此,我也不知骂过他多少次,但他就那样,三脚跺不出一个……一个那啥来。”许是终于想到这是个什么场合,赵南屯硬生生地收住口,及时刹车。
在场的人表情各异。
赵南屯忧愁叹息:“明明是一个爹下的种,老大老二就能置出一份家业,人人都夸能干,老三偏就那个德性,唉,愁得俺每天饭量大减,一顿只能吃三碗……”
夏芩:“……”
她反射性地瞟了江含征一眼,就见堂堂的知县大人额角欢快地蹦了两下,面色更肃,目光更威。
夏芩收回视线,捏着鼻子继续听。
赵南屯:“还是俺那老婆子提了一句,俺才发现好多天没见那个闷货了,问家中做饭的老仆,老仆说,三小子出去会朋友了,留了书信在桌上,老仆年纪大,就给忘了。
哪知道这一去,三小子就没了呢,家中的老婆子哭得什么似的,俺就带着信来接俺儿的灵柩了,就是交给大老爷的那封信。”
江含征:“你可知写信的人是谁?”
夏芩心中一跳,就听赵南屯道:“不知道,大概就是三小子说的什么朋友吧。”
江含征:“既然来接灵柩,那为何灵柩已经葬下,你可曾想过?”
赵南屯略带狡狯的目光一怔:“这……”
江含征:“那墓碑上刻的是谁的名字,你可看过?”
赵南屯:“俺不识字……”
夏芩:“……”
江含征:“……”
片刻后,江含征道:“简而言之,也就是说,你揣着不知道是谁写的信,去掘不知道是谁的墓,来找你儿子?”
夏芩:“……”
赵南屯:“……”
直到此时,该赵也觉出不对劲来了,顿时慌了,伏地叩头痛哭:“大老爷,俺真不是故意的啊,俺不是个坏人哪,不信您打听打听,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俺是个好人哪……”
又回到原点来了。
江含征抚了抚额,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铁英和师爷也退下了,堂中只剩下夏芩和江含征两个人。
夏芩满头的雾水,满脑的繁言杂语,只觉得许许多多的声音从耳朵眼儿里直往外冒,但就是抓不住的头绪。
江含征侧脸看她:“听到现在,你觉得何如?”
夏芩心中忐忑,想起他对赵南屯的态度,心中莫名地郁郁:“从表面上看,似乎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是赵氏的不是……或许是民女鲁莽了,写了那封信,或许民女遇到的只是个糊涂鬼……”
江含征略略挑眉。
夏芩低下头:“……但凭大人发落。”
江含征的目光轻轻落在台下纤细委屈的身影上,语气缓缓,意味不明:“是与不是,还要看事态发展,不过你既然牵扯到这件事中,便不要想置身事外,还住上次那家客栈吧,跟随案子进展,不过这次你要自己付账。”
夏芩:“……”
什么意思,这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夏芩愈发迷茫,心中如塞了一团棉絮,顶着一脑门疑问,低声答应了一声“是”,便行礼退下了。
出了县衙,便见画中君正在路旁等她,清风两袖,悠闲自若,宛若谪仙。
夏芩有一瞬的恍惚。
画中君回身看到她的表情,问道:“怎么,不顺利?”
夏芩轻轻摇头:“也不是,就是县太爷要我跟进案子的进展,不能脱身。”
话中君微微颔首:“必是破案有用你之处,也罢,总比追究你的责任强。”
夏芩“嗯”了一声,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而后凭着记忆寻摸到那家客栈,好歹租下一间房,没有违背大老爷的命令。
画中君见他神情倦倦情绪低落,便道:“别不高兴了,来,我给你弹首曲子听听吧。”
然后,在她的目瞪口呆中,手一挥,面前景色突变:红叶飘落,碧波荡漾,飞檐翘角的小亭翼然立于湖中,案几俱设,曲桥接岸。
石案上,香烟袅袅,凤琴古雅,画中君端坐案前,手指抚过,瞬时,一股淙淙的乐音宛如流水拂面而来。
如空山瀑走,如绝壑松鸣,如幽涧花落,如疏林鸟坠,如此清雅,如此熨帖地涤荡过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像一股暖暖的清泉,洗去了一切疲惫和尘埃。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心潮起伏,心神激荡。
八年,整整八年,她从来不知道画中君竟有如此技艺。
也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一种声音,仿佛带有醉人心魄魔力,美妙至此。
一曲毕,琴声悠悠回落,她犹自无法回神。
画中君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微动:“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想学,当然想学!
可是一想到学琴,便想到买琴,一想到买琴,便想到干瘪的钱袋,进而想到,本就干瘪的钱袋,还要因为住这客栈而掏摸一空。
夏芩愈加郁闷。
极度的郁闷中不知怎的突然滋生出一条奇怪的计策来,夏芩眼前一亮,说道:“想学,先生先教我最简单的好吗?”
虽然不会唱歌但是可以背歌词,虽然不会填词但是可以记词谱,这世上多的是死记硬背生搬硬套,用在弹琴上又何妨?
于是在一段简单的旋律中,夏芩反复在脑中演练画中君的指法,直到烂熟。
第二天,江含征刚来到客栈便看到一幅奇景。
几个客人的目光时不时地瞄向某个小院,相互窃窃私语。
院子中,一身灰衣的女子专心致志地对着一张木板又抠又摸,神情严肃得像对着一件天大的事,让人吃惊得几乎发笑。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问道:“你在做什么?”
夏芩吓了一跳,待见是他,连忙站起身来,合十行礼:“大人。”
江含征目光瞟向那画了几条墨线的木板,又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练琴。”夏芩淡道,言简意赅,毫无表情。
若不是读书人的涵养竭力压制着,江含征的眉毛都要挑出额头去了。
“练琴,就这块木板?”
“嗯,”夏芩的声音干干的,并不指望别人能懂,只道,“大人找我可是有事?”
“唔,”江含征的目光在那块木板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来,调回县令模式,“本县要去谢氏家里看看,你随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