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芩的眼睛控制不住地直抽搐。
那厢,江含征犹自无知无觉地拈起一张纸,问她道:“你看这张字如何?”
那神情,自然得好像他出现的地方不过是他们家后院,然后顺口问了一句天气状况如何,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丁点不妥。
夏芩糟心地扫了一眼,匆匆道:“小女子闲来涂鸦之作,让大人见笑了。”
江含征眼角一挑:“涂鸦?见笑?”
在夏芩的视野中,美艳无匹的女子风情万种地向她抛了个媚眼,青葱玉指缓缓划过江含征的脸颊,轻点在他的喉结处,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慢慢地将自己的红唇凑过去,堪堪停在她和江含征二人的嘴唇相接处。
夏芩的眼睛都要瞎了。
江含征将另一张纸提起来,对她道:“你再看看这一张。”
夏芩心烦意乱地瞄了一眼,然而只是一眼,便看出了不同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惊讶道:“这张才是我的,那刚才那张……”
是了,那一张是他的……
细比之下,他笔力苍劲,字体俊健,而她,虽然写的字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婉丽,却也更多些飘逸之风,没有男子那股有力峻急的味道。
但一眼看上去,却是七七八八的相似。
夏芩着实想不到该县令还有造假的天赋。
也当真不解,他一个堂堂的县令大人,案子未破的大忙人,突然溜达到她的地盘,仿照她的字迹,造这么一张假,究竟是为哪般?
旁边,仿如美女蛇一般的美女鬼妖娆地缠在他的身上,唯恐天下不乱地撒娇:“亲亲,奴家最喜欢你这样长相俊俏读书人了,伺候得奴家好受用哟,亲亲喜欢这副字,那奴家就把它绣给你怎么样?”
说话间,手中细微的寒芒一闪,指间的绣花针便往江含征的脸上扎去。
夏芩险些尖叫出声。
江含征意味深长道:“在这个世间,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容貌相像已让人觉得很奇,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字迹相像是不是更奇?”
夏芩惊魂未定地“唔”了一声,待慢慢回过味来,不禁又讶:“大人的字,本来就是这样的?没有临摹,没有仿照?”
江含征:“正是,所以本县才十分好奇,姑娘的字,师从何人?”
是画中君,夏芩默默,可这个答案实在不好开口,于是含混道:“我师傅。”
江含征微讶,似是想起了什么,略略失神,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道:“今天去关帝庙,收获如何?”
他此时的样子,如果落在外人眼中,那必然是,目光清正,表情认真,确然是一副端方君子相。
然而,在她的眼中,却成了,美得妖艳的女子,没有骨头似的贴在他的怀中,手中的绣花针在他脸上轻巧地起舞,绣花针所过之处,血红的枝蔓蔓延,在他的眉梢眼角处绽开奇异妖丽的花朵,搭配着他一双风韵魅人的凤眼,直如夭夭盛开的彼岸花深处走出来的玉面修罗。
听到他的询问,美女鬼手中的绣花针一顿,兴致勃勃转过头来:“什么事,关帝庙发生了什么事?”
她手中的绣花针堪堪停在他的眼下,一缕虚幻的血迹顺着他的脸流下来,如流了一行血泪。
说不出的绮艳,说不出的诡异。
夏芩心肝乱颤,忍无可忍地亮出腕上的辟邪佛珠,语带双关:“近来的鬼颇调皮,经常会四处乱窜,虽然大人官运保身,但也保不住某些不长眼色的上前纠缠,我这里有几张驱鬼符,大人要不要佩戴一个试试看?”
“驱鬼符”三个字一落音,美女鬼立刻弹开数尺,弹出去的瞬间,还不忘调成最曼妙的姿势,一波三折惊呼:“小娘皮,你敢威胁老子,绣绣不会放过你的哦哦哦……”
魔音绕梁,夏芩忍不住揉了揉耳朵。江含征做诧异状:“驱鬼?多谢盛情,符纸就不必了。”
夏芩在心中挑眉,面上却是一派恭顺平和,缓缓地把关帝庙发生的事简述了,并着意提到那四十两银子。
只不过在她叙述的时候,经常有某个鬼女的天外飞音点评插话,但都被她刻意忽略过了。
“因为财杀的可能性不大,”江含征简单利落第否定了夏芩的推断,没有一句解释,“继续盘问。”
夏芩郁卒:“柳俊青那里实在是没什么可问的了,他对自己的死毫无印象,我留在这里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大人,我……”
“只要他不轮回,你就可以问,只要问就可能找到线索。”江含征毫不犹豫地打断她,说道,“如你所说,四处乱窜的鬼那么多,找不到目击人,总可以找个目击鬼吧?”
夏芩:“……”
夏芩噎得几乎内伤,看着施施然离去的人,一脸便秘色。
整整两天,她把自己关在房中,和那些奇奇怪怪的鬼交涉,精力耗去无数,口水所费良多,还险些被客栈老板当成自说自话的疯子,每次出去吃饭时都沐浴在别人微妙的眼神中,也没找到那所谓的什么“目击鬼。”
直到第四天,铁英匆匆赶过来,急急地对她道:“凶手找到了,有人举报,大人要公开审理,你去不去看?”
夏芩眼皮猝然一跳:“去,在哪里?”
县衙的堂前,挤挤挨挨地围着许多人,堂内,一个男人跪在地上,把手中的伞呈给前来接物的衙役,口齿清晰地回道:“草民钱和仲,松山县杨河镇人,是死者的表姐夫,要举报的是草民的同乡冯怀培。”
说到最后一句,他身旁伏在地上的人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愈发瘫软成一团。
夏芩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注视着那开口说话的人,心中的惊讶无以复加:他,竟然是他?
江含征端坐台上,语气沉沉:“把你为何偷伞,为何举报冯怀培,前因后果,如实道来。”
钱和仲恭谨道:“是,草民是松山县杨河镇的一个木匠,冯怀培也是。草民和他是同乡,彼此相识,冯怀培此人心眼小,爱猜疑,总爱怀疑别人对他妻子有什么不轨,所以大家虽然相识,但也没有走得太近。”
他身旁的男人动了动,似要反驳,但没敢。
钱和仲接着道:“今年夏天,邻县的吴员外家盖房子,许多人都去做活儿,草民和冯怀培也在其中。做活期间,私下里有话悄悄流传,说冯怀培的妻子在家偷人,后来,活还没做完,冯怀培就离开了。
听到表弟被害的消息后,我回来奔丧,见过冯怀培一次,他当时的神色很不对劲。后来再见到冯家的那把伞,再想到冯怀培的平时的所作所为,就怀疑凶手和冯怀培有关。
我偷了城墙上那把伞,找了个机会把冯怀培灌醉,让一个和表弟形貌相似的人打着那把伞到冯怀培面前,冯怀培果然被吓坏了,以为是表弟的鬼魂索命,哆嗦着向表弟求饶,说出了自己是杀人凶手。”
他的话一说完,四下里立刻激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谁也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巨大的震惊中,惊堂木的脆响遽然响起,接着是江含征威严的喝声:“冯怀培,你还有何话说!”
始终看不到面目的中年人此刻抖得像个筛子,毫无波折地承认了自己就是杀人凶手,并交代了自己行凶的过程。
当时,他怒气冲冲地赶回来捉奸,遇上大雨,在关帝庙躲雨时碰到柳俊青,立刻便认出了他手中的那把伞,一股气血瞬时上涌,想都没想地就把柳俊青当做了那个奸夫,趁他不注意,举起一块石头朝他后脑砸去……
杀了人后,他顺便带走了那把伞,把它丢进一条河中……
案子了结了,夏芩回到客栈,步伐沉重。
没有一丝风,夏日的热浪蒸得人透不过起来,耳旁是一阵一阵嘶哑的蝉鸣。
她机械地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物品,机械地说道:“我必须得走了,再不走人都该发臭了,衣服上有几个泥点怕什么,真正可怕的是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四天只能穿同一件衣服。”
她又说:“你知道吗,其实是你表姐夫帮了你,他在关帝庙时说,会抓到凶手替你报仇,原来不是顺口说来安慰你表姐的话,而是真的。”
“看来,他不是个坏人,而且,很有心智,应该不是能随意被挑拨的人,或许,你应该试着相信他。”
“你表姐终究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她身旁的柳俊青始终沉默着,从他现形开始,便沉默得如一株夕阳下黯淡的垂柳。
夏芩叹了口气,坐下来:“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你表姐说吗,我可以替你写下来,转交给她。”
柳俊青的脸上如笼着一层淡淡的雾霭,神色凄茫:“我不知道……有些话,我还该不该说……我希望她过得好,安宁富足,希望有人真心疼爱她,不再让她委曲求全……可是这些,我却再也做不到了……”
夏芩:“活着的人总会活下去,你再担心也无用,若她知道你死了还在担心她,只怕每天哭也要哭死了,还谈什么安宁富足?能做到的事去做,不能做了就放手不要再给别人增加负担,你确定你现在不要去轮回?”
柳俊青:“……”
他有些不能接受该姑娘的观点如此简单粗暴。
漫长的伤感怀旧过后,柳俊青终于化为一道细细的青芒消失于夏芩手中的纸符莲花。
夏芩把写好的信交给前来结账的铁英让他代为转交,而后自己雇了一辆车,在日头稍稍落下去一点后赶往松山寺。
夕阳西下,晚霞如锦,短短的一段路,短短的几天时间,此时回头望去,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卷入别人的故事,就像亲历了一段浓缩的人生,人仿佛也在这段人生中在不知不觉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