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的第一位师傅是卓秉恬。这位鸿学大儒,差一点儿便成了一代帝师。
是的,道光皇帝在立储时,曾在四皇子奕詝和六皇子奕?之间徘徊过。他甚至写好了两份遗诏。
天门一番话,让奕?成了后来的“鬼子六”,也让道光在临终前,毁掉了传位于奕?的那份遗诏。这是后话,留待后说。
天门在上书房读书的一年多时间,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光。
皇家教育自成体系,皇子们一旦入上书房开始读书,上课时间有严格要求,每日寅时左右起读,直到申时左右放学。中间休息的时间不过一刻钟,没有寒暑假期。这对于六七岁的孩子来说,是过于繁重的。
因为皇家教育的严苛,因为卓秉恬的因材施教,原本为早开天聪所惑的天门,隔绝世事骚扰,压制住蓬勃喷发的心魔,专心读书,锤炼心性,用一年多的时间,收获了常人十年才达到的学识。
天门进宫伴读,少了邵如林许多是非,邵家难得清静下来。
时光飞快,不知不觉,已是道光二十年六月间。
这一日下午,邵如林带着放学的天门回家。
庄若兰在教响地读《女诫》,沈王氏和严氏坐在海棠树下做针线活。
见邵如林回来,沈王氏叫住他道:“大老爷,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您给我解解。”
邵如林便在石凳上坐下来,听她说梦。
天门刚得了皇上赏的点心,拿出来分给家里人品尝。
天门和响地两人,趴在石桌前,你喂我,我喂你,两小无猜。若兰在一旁看着,心里竟有些失落。
沈王氏说:“大老爷,俺昨儿梦见蝉儿啦。他头上裹了块红布,像火烧云似的,在天上飘着,俺抓了一把,没抓住。他好像不认得俺了,叫他的名也不理俺,直直地往南边飘,俺急得大声呼喊他,把响地都喊醒了,也没喊应他。”
响地说:“奶奶可吓人了,都把我蹬到床底下去啦。”
沈王氏道:“大老爷,这个梦是吉是凶啊?人都说死人才托梦的,难道蝉儿真不在人世了?”
这段时间,邵如林一直在打听沈菜。京城周边的寺庙,刑部的牢狱,甚至连丐帮的头儿都问过,全无半点蛛丝马迹。
自从得了《五神经法》一书,邵如林每日苦心研究,“五神”没弄明白,连卦都占不准了。他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只是感觉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悟性越来越低,心里边像揣着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干渴难耐。
其实,这时的邵如林,已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了,只是他还没有觉察到。
要说解梦,原本是邵如林最得心应手的本事。如今,沈王氏说了半天,他却一脑门浆糊,全无感觉。
邵如林道:“叫知理来为你解吧。”
严氏道:“父亲,快到娘的忌日了,知理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一直在庙里诵经。”
“我一向少问,怎么,他如今信了佛吗?”
沈王氏道:“可不是嘛,大爷前日还请了位老和尚来家里呢,在佛堂里念了半天的经。阿弥陀佛。”
家里的佛堂是梁氏在世时设的,邵如林和儿子从没进去过。梁氏不在了,知理竟也归了佛道,母子情深,也可理解。
邵如林道:“守制在家,除了读书也没其它事可做,随他去吧。”
沈王氏道:“少夫人说大老爷解梦比大爷厉害,您就给俺破一破吧?”
天门说:“我知道,响地的父亲去当和尚了。”
天门已经许久没有动念,今日突发此语,邵如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刚听沈王氏提到和尚两个字,随口答曰的。
邵如林道:“京城所有的寺庙我都托人打听过,没有俗家名叫沈菜的僧人,连姓沈的都没有。”
沈王氏却信了真,道:“当和尚了?那敢情好,只要活着就好,阿弥陀佛。”
邵如林这时才重视天门的话,问道:“你可知他在哪座庙里出家?”
说完又不免后悔,天门好不容易才压住预念,不该重新扰乱他的清静心的。
天门摸着胸前的扳指,想了下说:“哪座庙也容不下他。”
沈王氏顿时黯然了,喃喃自语:“他从小就不是个安分孩子,难道做了和尚还安生不下来?随他去吧,只要活着,有个念想就好。”
响地懂事地说:“奶奶,他都不要我啦,你别想他。”
严氏说道:“沈大娘,你不是常说嘛,儿女自有儿女福,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如今有这么乖巧的孩子陪着你,你就开开心心地过下半生得了。”
“少夫人说的是,不操心。可是俺还能活几天呢?怕得是有一天俺撒手走了,响地怎么办呢?”
严氏想了想道:“我有个主意,你看成不成,我想认响地作干女儿,将来她的一切,都归我管着。”
沈王氏顿时喜出望外:“俺这是几世修来的福,能摊上这么好的事。那还说什么,响地,快磕头叫娘,今后少夫人就是你亲娘,你要好好孝顺她。”
响地趴在地上磕头,叫:“娘。”
邵如林道:“那我就是她亲爷爷,我又添个孙女,这也是我们邵家的福气。”
响地便又给邵如林磕头。
“你有福气,大清国可没这么好的福气。”突然从影壁墙那边传来说话声。话音没落,黄爵滋和林汝舟走了过来。
严氏和庄若兰起身施了礼,便回房去了。
邵如林站起相迎道:“什么风把两位吹来了。”
三人边说话边去书房坐下。
邵如林瞧着两人的脸色都很凝重,问道:“出什么事了?是要开战吗?”
林汝舟道:“这会怕是已经打起来了。晚辈刚接到家父的书信,说得是半个月前,英人的炮舰开了过来。家父在虎门增添火炮,所有将士枕戈待旦,一场恶战或不可避免。”
黄爵滋道:“今早上有八百里加急送到军机处,想来说的便是开战之事。”
邵如林道:“终于是打起来了。朝中可有议论?”
“还不曾有议论传出,想是皇上怕引起恐慌,守着消息呢。”
林汝舟忧心忡忡道:“邵大人,家父在信中说,英人不足畏惧,怕得是君心难测,圣意反复。家父特写来一字,请您测一测战局。”
林则徐在给林汝舟家书上,随手一划,写了一个“一”字。附言道:“吾儿知悉,为父不畏战,不畏死,更不畏神鬼。值此将战之际,万念归一,唯一力求胜。风雨前夜,无所事事,作一游戏纾解心情,为此诡谲气氛添些轻松罢。”
邵如林与黄爵滋都是林家知己,林汝舟并不避讳,将家书示出。
黄爵滋看罢,交给邵如林,两人看到林则徐的附言,不禁笑了。林则徐举重若轻,笑对腥风血雨的心态,令二人深为感佩。
邵如林道:“林大人真是少有的英豪,有如此心境,无不胜之理。”
黄爵滋道:“雨山兄,这个‘一’字如此解?”
邵如林眼睛盯着那个字,却无法专注,偏偏黄爵滋和林汝舟屏息相待,让他越发紧张。邵如林看了半天才叹息道:“实在惭愧,我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心中杂乱无序,以前所学全都混浊不清,现在连解梦测字如此简单的课事都做不了。这个字,我断不出来啊。”
林汝舟有些失望,也有些犹疑,以为这个“一”字里,藏了不吉的讯息,邵如林怕他担忧,因此才不愿相告。
黄爵滋也是一样的想法。道:“雨山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大人是游戏心态,你不妨直言,不碍事的。”
邵如林看他二人心情急切,对自己又是如此期待,心里大为不安。说道:“非是此字里有难言之隐,而是我真的……算了,二位稍待,容我再静静神一试。”
邵如林闭目养神,直用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稍稍有些眉目。
邵如林说道:“我试着解一解此字吧。林大人深夜忙完公务,写家书本是为纾解心情。家书写完,心情怡然,意犹未尽,信手写出‘一’字。此字为吉象,这一划又长又粗,可见林大人心意决然,一战到底,豪气干云。”
林汝舟点头,心里甚是宽慰。
夜书‘一’字,表明陈炮列枪,杀机暗伏,全无转圜之意。此字横跨满纸,有一战再战之意,看来英人非一击可退。不妙之处在于,‘一’字收尾上翘带稍,为这场战事留下悬念。上翘……上为北方,难不成战祸要延怠京城?这个我便看不透了。”
黄爵滋摇头道:“不可能吧,大清海疆由南至北数千里,英人怎么能打到京城来呢?可否这样解释?英人战败,来京城媾和,战事在京城平息?”
邵如林道:“也可以如此解……如果皇上也和林大人一样,有一战到底之决心,英人北上求和,倒是说得通。”
林汝舟道:“是啊,怕得是穆党怯战,从中作怪,蛊惑圣心,半途而废啊!”
黄爵滋道:“如果林大人一战再战,全都胜利,便不用担心圣意反复。”
林汝舟道:“邵大人,可否再测一下圣心……”
邵如林闻听此言,突然两眼发直,“啊”的一声,栽到地下……